吾乡之岛

【825】天涯石

本来应该是七夕贺文,结果奥运期间码字能力尽失,每天就能写百十来字。。。

好在拖延到这个我党最重要的日子发,也算是相宜

其实不明白,我大军烨文圈怎么冷成现在这样了?

无论如何,多少人来来去去相聚又别离,这个低产的你岛会一直躺在坑底,写文给一样在坑底的你们看~~

大日子,表白亲爱的读者,表白宇宙最配的我们军烨。



天涯石不是石头,是座山。

胡军也不是过于浪漫主义的人,他只是爱爬山。

有一段日子,胡军记得他好像忽然倦了,做什么都索然无味。他对朋友说想去旅行,想离城市远远的。

就在那时他第一次听说了天涯石这名字。初时他只是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浪漫极了——据说当你站在那个制高点,可以眺望天和长长一条弧形的海岸线,可以看见完整的一大片雨林和来自雨林深处那些稀松分布的小村庄的炊烟。

朋友说,这地方,净化心灵,荡涤灵魂,远离尘嚣,非常治愈,适合你,云云。

 

果然胡军就去了,之后又回到城市里。

一切好像没什么改变,还是索然无味的;可又因为思念和牵挂的奇异感觉,胃里面有了种并不炽烈但是绵长的暖热,让日子不那么萧索了。

他像个诗人一样,一时悲怆地想:也许有些人和事,就像天涯石这名字一样,只应存在于传说和回忆中。毕竟,他们像盛夏清早的风,日暮时恰好的落花,冬夜里刹那飞升的星火,都是美好又不可拥有的。

下一秒又转念一想——但这世上所有不可染指的美好当中,总该有一样,是命里注定的拥有吧?

这么一想,他也不那么害怕有所期待了。

 


在期待中迎来了最为炎热的夏季。胡军忽然想到,雨林中的这个季节大概会很难过。

会有旷日持久的降雨,有生长速度可怕的藤蔓植物,有各种闻所未闻的毒虫。还有那人最怕的蛇。

那人还说,在森林里或许会遇上盗猎者?那些人可是有武器的,不知道那傻子会不会有危险。

就这般日思夜想。日思夜想。终于有一天,他开始收拾行囊。

好像离开天涯石的这半年来,还从没有过这么轻快的时刻。

 

 

【除夕】

新年的休假从除夕才开始。

年三十的早班机,下机后马不停蹄地碾转进了山。胡军觉得自己对爬山还算有心得,没料到覆盖着茂密雨林的山路出乎寻常地难走,当站上传说中的天涯石山颠的时候,已是除夕的黄昏。

其实制高点只是块光秃秃的大石头。天公作美,夕阳的光线让傍晚的天幕呈现出深浅不匀的粉紫色;而洋面却是一层闪烁的碎金。天空、海洋和陆地的界限分明,却又协调完美地相互依存。眼前的大海开阔落拓;身后绿得发蓝的密林却暗暗生长,静谧又隐忍,让胡军忍不住想,那里面一定有很多故事,外间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

 

天黑之后,气温下降得厉害,于是胡军点了簇篝火,平躺下看着满天的星河。星空是真美,每颗星星都像被用心擦拭过那么干净清亮,令他内心平静。这样的画面哪怕看上一眼,一路有多少辛苦也值了。

沉浸在诗意中胡军根本没想到此刻竟会有人忽然出现。

来人一阵风似地攀上大石块,就像掌握了什么飞檐走壁的奇技淫巧;紧接着使劲挥舞手上的一条树枝扑火,火势弱下来之后还上脚踩踏,胡军眼看着自己费老劲儿升起来的那团篝火就在那么一瞬间化作了几粒星火和一缕轻烟。

真是错愕又让人愤恨。

“嘛呢!你是人是鬼?”

 

那人闷闷走上前来,伸过来一只手,“罚一百。”语气异常平静。

夜色中只能看见对方高大但瘦削的轮廓;和黑乎乎的脸上一对分外明亮的双眼。

“谁啊你?!”

“护林员。”对方把用于灭火的树枝扔开,打开手电往自己身上照,以便胡军看见他迷彩背心上的“护林”二字。

“按照《天涯石自然保护区防火管理制度》,野外私自生火、用火的行为,罚款一百。”

操,也够倒霉,在城市里一不小心会被开罚单,谁成想躲到深山老林里也不能幸免。

“得得得,你别射我,我认罪伏法。”胡军躲开直射自己双眼的手电光线,去背包里摸钱夹。

 

交钱的当口胡军灵机一动,要求对方开单。果然护林员愣了一下说,没带在身上。他跟着解释道,“这里晚上用罚单的情况,太少了。”

胡军一下子来劲儿,说你也算国家事业单位工作人员是吧,可别说不懂这规矩。又说你看公民的权利义务都是对等的,你不给我开单子我怎么能给你这个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道理,被对方打断:“你是不是想逃避处罚?”

“当然不是。”

“你跟我回去取吧。但还要走三个小时的山路。”

“仨小时?别介,我还是在这儿等吧,反正你给单子,我交罚款。”

心里不痛快又很无聊的胡军决定就为这一百块钱死磕到底了。

“也行。”护林人还是用淡淡的、一点儿威胁性都没有的语气说。“希望我明天早上回来的时候你还是活的。”

 

这人怎么能这样,好像没什么脾气,可浑身上下都是软钉子!

胡军满心不乐意。但还是一步不落地跟在了那人后头。

“没必要咒我活不了吧?我也不是没在野外过过夜。”

对方好像不屑回答,轻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说:在这里,一条蛇哪怕一只蚂蚁都是可能要人命的。接着还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长点儿心吧。“

胡军气恼。这淡淡的语气中分明的轻蔑!

“你可别吓我。你们这儿最多的无非就是山蚂蝗,蚂蝗能要人命?”

“知道山蚂蝗,就别老用手去碰树叶。”

“我什么时候用手碰树叶了?我又不傻。”胡军不满地申辩,并不在意自己的手上还抓着一片不知从哪儿揪下来的叶子。

“前天刚下过雨。手套有吗?”

“……有。”

“那就戴好。别乱碰。”

 

胡军瘪了瘪嘴,从背包里摸出了手套。

“你这语气简直就是活脱脱拿我当犯人。”

护林员并没有搭腔。

“这我得申辩一下,刚才那不算私自生火,严格来说应该是为了避免野兽靠近的自我保护行为……”

胡军没法说下去了,因为护林员停下来开始认真打量他,就好像在这漆黑的夜里能看清楚他的脸似的。

“你年纪也不小了吧?”护林员吸了吸鼻子,“你的野外常识都是从你儿子的小人书上学的吗?”

“我没儿子!”胡军气得声音都变了,招谁惹谁了,能碰上个这么不讨人喜欢的人?!然而眼下自己还只能巴巴地跟在后面。

 

 

夜晚的森林又黑又暗,树木最茂密之处,连月亮也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树冠之外;除了手电一丁点儿光也看不见,全然没一分存在于书本和传说中的诗意。

各种昆虫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响,让雨林显得更加静穆。胡军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迈步和喘息的声音,和远处不知名兽类的呼号……

陌生环境中的不安全感的确让人感到刺激,但同时也令人紧张。为了摆脱紧张的感觉,胡军觉得不得不缓和一下与同行伙伴间的关系。

“兄弟,你对这片林子很熟啊,干这个的时间不短了吧?”

“听你口音,跟我一样北方人吧?怎么来这儿了呢?”

“大哥,叫大哥总行了吧!你咋不理人呢?”

 

一定是深山给了护林人这种寡言的性格,胡军想,如果他多看看海,兴许还能学点儿大海的豁达。但他又想了各种缘由,却怎么也不明白对方身上这莫名的疏离感是从何而来。

“哎哟大哥您慢点儿走成不,这路我不熟……唉哟要摔。”

错节盘根的山路让胡军一路都跌跌撞撞,他心想也不知那家伙的脚底下功夫是怎么练成的!正忿忿不平着,一条横生的粗长树根绊住了他的右腿,胡军直挺挺摔了下去。

 

 

通过手电光线初看森林中那排高脚小屋,真是简陋极了。但胡军随即发现外墙上居然被各色喷漆绘上了抽象图画,倒让林中的小木屋显得创意十足。

此人闷骚。胡军断定。


护林员开了灯。一盏不甚明亮的小灯,却是深夜森林里唯一的光明所在。摸黑一路之后的小屋和灯光,让胡军心里没征兆地涌上一股暖意。

有时深夜回家,当他抬头望自家漆黑的窗户时,也曾希望那里有盏小灯。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愿意,但不知因何,胡军没告诉过任何人。只觉得年岁越大,这期望倒是越频繁了。

 

朦胧昏黄的灯光终于让胡军放松下来。看见旧沙发时他立即重重坐了上去,长长地深呼吸。山道可真他妈难走。

用红花油揉自己摔得有点红肿的左膝时,他全然没有留意到,一沓罚单已经递到面前。

森林消防安全事故处罚单。他看见握着单子被晒成黝黑色的那只瘦长的手,指节匀称修长,居然让他觉得挺好看;于是顺着手臂的曲线他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了护林员的脸。

脸上也一样没多少肉,因为瘦的原因显得颧骨有点儿突出,倒让整张脸的轮廓更加立体了;暴晒呈现出的黑皮肤让面色有不加遮掩的沧桑。即便如此,也没法掩盖整张脸的青涩,尤其是明亮的大眼睛,流露的青春感真是如何原始粗粝的环境都掩盖不住——就像是有光。

一路上胡军早已将对方默认为一个长居森林的中年早衰小老头,至少也不能比自己年纪还小吧。做梦也想不到,这世上竟有个这么年轻的护林员。想到自己叫了别人一路“大哥”,他不禁乐得笑出了声。

 

“笑什么呀?”年轻的护林员不解地瞪了他一眼,“罚款。”

他这套冷淡还有点儿刻薄的作派一路上让胡军落下一肚子抱怨。但不知怎的,现在胡军忽然起了想逗一逗对方的坏心眼。

他故作可怜地看着年轻的护林员:“大哥,少交点儿成吗,不瞒你说我身上就一百零一块钱,大过年的要是没钱出山,就只能赖在你这儿了。”

护林员果真低下头去沉吟了片刻;胡军目光所及的角度完美捕捉到他在灯下反着光的长睫毛。

“那就50,再不能少了。”年轻的护林员就着低矮的小茶几在罚单的金额一栏工整地填上“50.00”,又浑然不觉地在窃喜偷笑的胡军注视下签了自己的名字:刘叶。

 

若非随口一说,胡军都忘了这晚竟是除夕。

护林员的小木屋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而他本人正就着灯光,伏在那张只刷了一层清漆的木桌上,打开一本厚重的深绿封皮的记事簿,一笔一划地写着巡山记录。屋外密集的虫鸣让森林显得更加安静,万籁俱寂中只有笔尖沙沙划过纸张的声音。

想到他应该会光荣地出现在这本护林日志上,胡军不由得失笑。

他忽然觉得,这个不同寻常的除夕夜,自己大概会记得很久。

于是趁刘叶作记录的时候他在陈旧的小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两只杯子。一只搪瓷材质的看来是刘叶平素喝水用的,另一只不锈钢的已经有点儿脏了,胡军没找着水,只好用酒涮了涮。

 

“过年啦,喝一口吧。”等刘叶写完,胡军把装酒的杯子递到他手上。酒是胡军特地带来在夜里驱寒用的,没想到此刻还能有人分享。

刘叶有点儿迟疑地接过去。

“新年快乐!”胡军端着杯子用力地朝刘叶的酒杯撞去,把杯里的酒都撞得洒了出来。

 

当晚刘叶在隔壁给胡军收拾了张床铺,他说这间是之前的女生宿舍。

“哟,你们这儿以前还有女孩儿呢?现在女孩儿们都去哪儿了?”胡军不无夸张地问,他觉得自己的言行就像个吸引漂亮女孩注意力的高中学。

但一直都寡言而且无趣的护林员仍然没接他的茬。他像没听见似的把枕头麻利地装进枕套里去,用手拍了又拍。

“你摔坏的那个腿,要愿意的话可以试试老乡们自己泡的跌打酒。”刘叶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带回,话说完人都走回到隔壁房间去了。

然后胡军在床头发现了一瓶药酒,用一只葫芦形的瓷瓶装着。

 

当晚胡军困乏极了,又喝了点儿酒,几乎头挨到床铺就睡了过去。但在梦里,却始终有个男孩的脸在各个变幻的场景混混沌沌地挥之不去。那男孩最多二十来岁光景,五官清秀得出奇,头发在额头上自然地从中间微微分开,大眼睛真挚又纯洁。长得这么讨人喜欢的男孩,他直觉,一定在哪儿见过。可又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到底何时何地见过了,于是就这么殚精竭虑地过了一整夜。

 

直到早上醒来,他才留意到床头小台灯上挂了张刘叶的工作证,上面写着“监测员”。那张证件照的样子就是梦中男孩儿的形象。

于是胡军把工作证摘下来,边看心里边犯起了嘀咕:也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干个什么工作不好非要来这儿遭罪,好好一个白净漂亮的男孩儿愣是被晒成颗炭,多可惜啊。

这时候他摸到工作证下面好像还夹着一张纸,伸手进去把它抽了出来。

是一个女孩和刘叶在这排小屋前的合影,女孩亲密地搂着刘叶的胳膊。胡军从没见过刘叶笑,但照片中的他笑得甜甜的很好看。

 

 

【新年】

小屋完全没有隔音的效果,一大早胡军就听见刘叶的对讲机在响,那边的人操持着难懂的普通话嚷了半天,胡军终于听明白了,大意是让刘叶下山领米领肉,过新年。

胡军走出房间,看见刘叶正坐在屋檐下吃早饭。他穿的还是件黑色圆领T恤,头发因为长时间没剪有点膨松,显得毛茸茸的。他埋头嚼馒头的样子活像只小松鼠,让胡军有种错觉:如果就这样贸贸然走过去,他会不会一受惊就一溜烟跑了。

所以过了好一会儿,刘叶才发现站在身后的胡军。

 

“新年快乐!”

胡军搭了搭刘叶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下,又嫌弃地捏着他递过来的又冷又硬的馒头。

“大哥,你不是每天早上都吃这吧?对胃多不好。”

“没法子,做饭得生火。我一个人没必要。”刘叶淡淡说。

“这就不对了。年轻人两大罪状,一不爱惜身体,二不享受生活,你看看你都占齐了。”胡军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大,压低了点儿音量:“我带了烤馍,还有面包,吃不吃?”

“不用了。”

“你就吃吧!要不背在包里太沉了!面包这玩意儿老沉了,我不爱背!”

这玩笑话大概并不让刘叶觉得有趣。他有些惊诧地抬头看着胡军。

“芝士火腿面包,哟,这个好。”胡军继续在包里一阵翻找,“你爱吃甜吗?还有个红豆的。”

刘叶无奈地接过去。胡军好像在他脸上看见了不明显的笑意,竟莫名觉得满意,再想确认时那笑又消失了,于是在大口啃馒头的时候反复抬头去找。

 

 

吃过早饭,胡军看着刘叶在木屋周围洒硫磺。

“来来来,大哥,我帮你吧。”胡军热忱地想搭把手。

刘叶没理他,径自沿着屋子洒了一圈硫磺,然后放下桶,给他指了下山的路。

“你不也要下山吗?”胡军不解地看着刘叶。

“我要先去巡山,会兜个大圈。”

“我陪你啊!”胡军脱口而出,看刘叶满脸迟疑,一本正经地说:你天天一个人走这条道,难免会无聊吧?有人结个伴儿多好。我这个伴儿好啊,话多,没话说的时候还能唱歌儿。而且吧我胆儿小,我的野外常识都是从我儿子的小人书上学的,诶不对我没儿子。反正你说是就是了,你捎上我吧大哥。

胡军的一通胡扯把自己都逗乐了,但刘叶的表情还是没多大变化。

他给了胡军一支木棍,自己则拿着那把巡山必备的长砍刀。“不许出声。”他把迷彩服套上,已经走到了胡军前头去,“别唱歌!”

 

于是胡军果然忍着一句话没说,直到他们又走到了天涯石的峰顶。

“这儿风景可真好,下回我还来这儿看日出。”

胡军攀上大石块,在清晨的山风中大张双臂。薄薄的梦一般的流岚,从深绿的雨林漫延到了山下的海岸线。

“你看的是日落。我们这儿看不见日出。”刘叶拽了拽胡军背包上的带子,“走吧。”

 

太阳渐渐地越升越高,光线越来越明亮,在树丛的罅隙里洒下了一柱柱金色的光。有些清冽的空气开始温暖起来,让胡军觉得一切通透又开怀,开怀得想开个嗓唱首红歌。

“不许唱!”刘叶瞪了胡军一眼。

胡军故作委屈地抱怨,大哥你好凶。

 

 

但当他们到了位于山脚下的工作站,最不喜欢听歌的刘叶却被一大群同事起哄,要让他唱歌。

原来工作站场部安排了护林员们的新年聚餐。刘叶驻守的区域在山顶海拔最高处,所以到达的时候聚餐已经开始了。难得和生人聚会,他们热情地把胡军也留下了。

胡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除了刘叶之外,在座的护林员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年轻人,而且三三两两地说着方言,看样子几乎全是本地人。

胡军更不解了,回头看着身边的刘叶。在这群人当中刘叶倒是显得熟悉自在,正心无旁骛地用筷子戳碗里的煎蛋。

这帮汉子看来都不胜酒力,喝下几口酒就纷纷面红耳热起来。这时候有人拿牛角号吹起了小调,大家开始起哄,一致推举刘叶出来唱首歌。

 

“不不,我不会……”在哄闹中刘叶的黑脸蛋儿都透出了红,极力摆着手。

“你就别谦虚了,你们大学生没走的时候,哪次过节你们不一块儿唱歌跳舞啊?”有人说,其它人也纷纷表示着赞同。

胡军敏锐地发现刘叶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可其它人根本没意识到,继续极力怂恿他。

“兄弟们,老哥们,”胡军站起来,天生浑厚的嗓门儿让大家伙都静了下来,“你们要是不嫌弃,我来献个丑行吗?”

大家齐齐叫好鼓掌,胡军想着这群人也真是难得的朴素。于是把早上被刘叶堵在喉咙里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给唱了,在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被挤到人群中间的胡军又开始和大家伙合唱“北京金山上”。

在开怀的人群中胡军回过头,目光寻到了仍然坐在原位的刘叶。他用右手撑住脸颊,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胡军。当对上他目光的时候,他向他轻轻笑了一下。

 

 

聚餐结束后刘叶和几个同事一起收拾碗筷,一直揽着胡军唱歌的一个热情阿叔领他到他们引以为傲的资料室去参观。

“你看,这里面记录了我们天涯石所有受国家保护的植物、动物,有些还是在国内首次发现在物种。这些都是小刘他们那群大学生做的。”阿叔一边说,一边把墙上学生们的合影指给胡军看。

胡军在一张张年轻的笑脸中准确找到了刘叶,又马上认出了紧挨着他的人,正是早上看见的那照片上的女孩。

“那现在他的同学们呢?”胡军问。

“我们天涯石刚刚成立保护区的时候,这批学生是政府招来的志愿者。三年合同时间到了,去年底他们陆陆续续都走了。”

那刘叶为什么没走?胡军没说出口。

他心里有了些猜测;但他想听刘叶亲口说给他听。

 

胡军坐在地板上翻了会儿资料,直到刘叶提着一壶酒找到了他。

“老乡们自酿的地瓜酒。”刘叶在资源室外踢掉了鞋子,光脚踩在地板上。

“刚才那几道菜怪好吃的。我都叫不出名字来。”胡军回味。

“野菜种类太多了,我们统一管它们叫‘革命菜’。”刘叶斟好酒,已经靠着胡军旁边的书架在地板上坐下,“你知道刚才炖肉的那是什么吗?”

胡军微笑着摇摇头。日光昏暗,刘叶的轮廓变得很柔和,像在一幅画中。

“是芭蕉心。”

“芭蕉心?”

“对,芭蕉心。”

两人相视而笑。于是胡军第一次看见了刘叶笑。

 

两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刘叶变得活泼了许多,简直像变了个人,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和胡军熟络起来的缘故。他向胡军说起山上的饮水和用电,说神出鬼没的鹿和奇臭无比的野猪,说他总是遇上的但是最害怕的蛇,说穷凶极恶的偷猎者和善良但是蒙昧的少数民族村民。

然后胡军问他,你小子从哪儿来?

“东北。”

“别人都走了,你不打算回去啊?”胡军朝墙上的大合影扬了扬头。

“我觉得这儿挺好的。”刘叶大概喝得有点儿多了,他半个身子滑到了地上,只剩肩膀勉强支在书架上,“而且我也不知道下山又能去哪儿。“

“在哪儿工作不比这儿强啊?”

“对你们来说当然如此。但我不同,我适合这儿。”

他慢慢地喝酒,继续说。”我的专业是植物保护,对着花草树木,可比对着人简单多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我说话挺直的,不会讨人喜欢。我就这样,做虚伪的人太累了。你可能会笑我,我真不会和人打交道,往人堆里一站,木讷得跟个木头似的。我还容易轻信别人,相信人有什么错?可后来很多事实告诉我,有些人根本就不值得信赖。我挺迷茫的,世界对我这种脑袋笨的人来说有点儿太复杂了。直到我来到天涯石。”

 

他的语气变得柔软,像是陷入了回忆。

“第一次听见天涯石,觉得这名字还真浪漫。后来和二十来个同学一起进的山,全国各地的都有。他们都很好,热情善良,又充满理想,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我也可以和这么多人交朋友。那时我们的日子别提有多艰苦,可每天工作结束后,无论再累,我们都会弹吉它、唱歌、跳舞、说笑话。大家关系都特别好,像家人一样互相照顾。”

“可我们每个人毕竟都不同。三年时间到了,有人急着去结婚生子,有人要继承家业,还有人如愿申请到了一份好工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只有我,什么出去的理由都没有。我已经很熟悉这里了,比自己家乡还熟悉。这里的乡亲像家人一样亲切,这儿每棵树我都看着长大。如果你也看过清早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所有的花儿好像约定好似的一瞬间就开了,或者你一个人在下午的森林里唱歌儿,每棵树上都有张开的耳朵,每只鸟儿好像都争着来和你应和,你也一定会像我一样,不舍得离开这儿。”

胡军本以为,这年轻人的性情是真的寡淡。实在没料到,其实他的内心这么丰富、有生命力。他的描述也这样有感染力,胡军似乎看见了那些画面,渐次在眼前呈现。

 

“正好,大学生们离开之后,工作站需要召一批新的护林员。我就留下来了。驻扎在海拔最高的那片区域,也就是以前我们工作的地方。”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胡军并没有问刘叶那张照片里女同学的事。

他把外套脱下来,扔给几乎整个人都滑到地上、只有头还支在书架上的刘叶,让他垫着脖子。

“这山下真就没入得了你法眼的东西?”他问。

“有啊,我老家那只傻狍子就挺入我眼的。”

“去你的。”

两人都笑起来,然后又沉默了一阵。刘叶也许有点儿犯困了;胡军却觉得这样的沉默居然很舒坦。

 

“我想到一部电影,”他也不管刘叶是不是昏昏欲睡,自顾自地说道,“主人公从小出生在一条船上,没离开过,长大了,就在船上弹钢琴。因为对船下的世界充满未知的恐惧,他一生都不愿意下船,哪怕失去追求事业的机会、失去爱情。”

“最后呢?”刘叶迷迷糊糊的,好像快睡着了。

“最后,”胡军清了清嗓子,“他认识了一个懂他的朋友,在那个朋友的劝说下他终于下了船。”停了停他又补充道,“他后来的生活很好,出了碟片,还娶了心爱的姑娘。”

“唔,挺好……”刘叶的脑袋彻底从书架上滑下来,于是面朝胡军的方向侧躺下来。

“我也来劝劝你小子,下山。”胡军笑道。

“不对。”刘叶抬手虚指了一下胡军的脸,“你应该叫我,大哥。”

两个人好像都喝醉了,相对而卧,不住地傻笑。

 

 

天快黑的时候,胡军被一个工作站负责食物配给的大叔叫醒。大叔表示他们正好有车要开进县城,刘叶让他们带着胡军一块儿出山。

“刘叶呢?”他揉着惺忪的双眼。地上摆的酒瓶和杯子都不见了,让他怀疑下午的美好时光只是场梦。

“小刘早走回去了,晚上他还得巡山。”

 

在颠簸的车上胡军失落地想,我还没开始劝他呢。好多想知道的事儿还没问出口呢……早上我跟他说新年快乐他都没理我呢。

“我下次还来找他。”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但胡军不在意。他一路都闷闷不乐的。

“那你最好春分前来,我们每个季度,守林员都要轮换一次驻地。”

前排开着皮卡的大叔操持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告诉他。

 

 

【春分】

胡军回天涯石找刘叶的理由已经在他心里列下了长长一条清单。

比如:

他还没好好劝刘叶下山这件事呢。

他还没问刘叶怎么忽然就不喜欢唱歌了呢。

那壶地瓜酒也没喝见底,回味起来老让人惦记。

喝了之后,刘叶兴许会跟他说说他那段过去的爱情故事。

他居然买了好几个狍子玩偶,想来想去只能送给刘叶了。

他怀念在天涯石山顶看见的光景,日暮的和清早的。

在小森屋前面,他亲眼看见一只熟透了的木瓜掉在地下。两个月过去了,木瓜树应该发芽了吧。

……

 

但是当他走了半天山路,气都喘不匀地出现在一脸惊诧的刘叶面前时,他只选了个最烂的理由告诉他。

“你也许不信,回去之后每次看见芭蕉,我都想吃它的心。”

刘叶疑惑地问:“北方有芭蕉树吗?”

胡军肯定地告诉他:是有的。

 

刘叶以为胡军真的馋嘴,只好领着胡军去砍芭蕉心。

他指着一棵缠在树干上的野芭蕉告诉胡军,如果芭蕉长得太过繁盛,见不到阳光的树就会枯死。他分了把砍刀给胡军,胡军几乎是抡起大刀一阵乱砍,也不理方法是否得当。刘叶不时会提醒他小心些,他手上却停不下来;心里着实觉得是痛快的。

谁也没想到那天竟会看见蛇。还是刘叶先发现的,他冷静地碰了碰胡军的胳膊示意他停下动作。然后胡军也看见了几米开外的蛇,盘在树根旁边并不起眼,身上一圈一圈的白纹倒很是有趣。

胡军不怕蛇,他甚至想上前去抓。刘叶发现了他的意图,非常用力地掐了一把胡军,胡军痛得差点儿叫出来。然后刘叶拉着他胳膊慢慢绕远,直到安全地带才抓着他飞快往回跑。

 

回到小屋里时刘叶还铁青着脸。他心有余悸地说,那可是银环蛇,咬到就死定了。

胡军听刘叶说过他怕蛇,没想到怕成这样——这还怎么当护林员呢?

“几乎所有蛇都不会主动攻击人。我知道怎么避免蛇的攻击,知道怎么对付蛇。但这跟我怕它们并没有冲突。”

刘叶不高兴地说。

 

 

胡军没法反驳,只好主动承担烧饭的重任来讨怕蛇的护林员的开心。他全凭感觉把肉和菜切成块,又费了老大的功夫生起火,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终于刘叶看不下去了,接手了剩下的活。

“我下次给你带个电磁炉吧。你这一日三餐做饭都得生火,跟古代人似的。”胡军一边抹满脸的汗和灰,一边不满地说。

“不成,我不是告诉过你,这儿的用电就靠两块太阳能?那种瓦数高的电器根本负荷不了。”

“……那你这他妈也太受罪了!”

“我不觉得,”刘叶把锅支上,顺手拍掉了胡军膝盖上的烟灰,“习惯就好了。”

 

饭后,夕照落进小屋的窗户上。胡军约刘叶上山顶去看落日。

虽然才是春分,但与上次的景象又有不同。南国的冬天早早就结束了,火红的晚霞让天边就像烧起来了一般,可雨林还是永远的墨绿,在海洋还没散尽的冬日潮气里就像一幅被水汽氤过的巨大的山水画。

“我要是你,就天天来看日落!”胡军望向洋面的深处,那里似乎有个若有若无的海岛。

刘叶没有说话。

 

随着天色渐暗,天边的火红渐渐变成了深紫。

两人席地坐在光秃秃的大石头上。森林静谧下来,海风吹在脸上,胡军想开口,又觉得气氛变得有点儿古怪,仿佛身边的人又变回了那个寡言疏离的护林员。

“我贸然来这儿……不会打扰你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我以前还从没想过有人专程来看我呢。”刘叶来回折腾着脚上胶鞋的鞋带。

“你以前的同事们呢?”

“他们倒是说过会回来,但谁都有自己的忙。我知道不会有谁真会回来看我。”

“这么说,我来这一趟你也是有点儿高兴喽?”

虽然暗下来的天色让胡军只能看见刘叶的轮廓,但刘叶低头想问题的样子他倒觉得分外熟悉。他曾经见过一次,而后就总是在脑海里重放,这么一来倒像看过了千百遍一样。

“嗯。”刘叶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挺开心的。难得有人像你这样,愿意真心跟我做朋友,愿意走这么远的路来找我。”

 

可胡军心里还有没解开的疑问。

“你们那些女大学生,就没有看上你的?我要是女孩儿我一定会看上你,”胡军停了一下,压低了嗓门,“毕竟你帅。”

“瞎扯。”刘叶倒是提高了嗓门,像是有些害羞,“我就不是个吸引女孩儿的人。我本来也不讨人喜欢,谁会注意我呀……”

“以后不许说这种话。”胡军打断他。“我觉得你没什么不好,你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讨人喜欢。”

刘叶不再说话。他惊讶地眼睛瞪得老大,饶是只有星光,眸子也显得分外的明亮。

“你丫瞪我干嘛啊?跟以前那个女朋友到底怎么回事,说吧。”

 

刘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吃惊得就像眼珠子都快掉了。胡军饶有兴致地看刘叶用着实不短的时间来消化了这一切诧异。

“没什么,她就是对我挺好的,我也挺喜欢她的。再没什么了。”

胡军任由刘叶停顿了好一会儿。

“除了小时候和我妈,我还没和谁那么亲近过。我以为没有人愿意,可过去两年我和她几乎一直在一起,那么亲密无间。她总爱数落我这不好那不好,数落完了又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偶尔也闹脾气,但很快我们就会和好。我那个时候想,如果她愿意,我一定要和她结婚。不会有人比她对我更好了。”

“就这样合同时间快到了,大家都张罗着下山。我知道她对山下的生活有很多憧憬,但没办法,那些憧憬我全都没有。我只好告诉她我决定留下,如果你走,我也祝福你。”

“胡军。”刘叶第一次叫胡军的名字,目光却并没有看他,眼神仿佛游离在很远的某处,“我真的不舍得她。但是我明白的,总不能拖累人家。”

“她要跟着我留下。她陪我留的那一个月,是我最难受、最煎熬的日子。一方面,我想,我何德何能让一个女孩为我放弃自己理想的生活。另一方面,无论我做多大的努力,也说服不了自己为了她从这里走出去。”

“有一天她洗澡的时候,看见墙上有只巴掌大的蜘蛛。那时我巡山去了,我回来的时候她一直哭,说她怕得要命,哭得都快昏过去了,我怎么安慰也没用。本来就没用,她在天涯石三年,就连脸大的蜘蛛也见过了,还会怕巴掌大的吗?”

“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她走了。”

“也没多久的事,我现在都快不记得她了。我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她喜欢唱歌。只要她在身边,巡山的路上有歌声,早起的清晨有歌声,做饭的时候有歌声,睡觉的时候也有。好像没有什么歌,能让我不想起她来。想一个人的感觉,挺难受,”刘叶停了停,艰难地说,“因为那会让你觉得孤独。”

“哦?什么歌她都会唱?”胡军表现得有点不服气,“我唱的红歌她也会?”

刘叶笑笑不作答,开始轻声哼一首歌。胡军听过,那是一首关于离别的英文民谣。

 

但他假装根本听不懂的样子,抬头看着天空说:“星星真漂亮。”

刘叶果然停下哼唱。“这不算什么,七夕的时候才是真漂亮。”

“有多漂亮?难不成还能看见鹊桥,看见……牛郎织女?我不信,我倒要看看。”

“七夕这日子可不好。你想想,两个小情人每年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踩着麻雀的后背,战战兢兢的、欣喜若狂的,又无限伤感地相聚一回,多悲催啊。相爱的人不应该那样。”

刘叶忽然笑了一下,胡军看不见,但觉得这笑容应该很明朗。

“应该天天见,见到看着就烦但还是不愿意分开。应该光明坦荡地走在大路上。”

 

胡军盯着刘叶,黑暗中想努力地想看清他的脸。看得刘叶都有点儿窘迫了:“你老盯我干嘛?”

胡军只好故作神秘地问刘叶,你猜我现在在想啥。

“什么啊?”刘叶兴致盎然地转过身,还朝他身边挪了挪。

“我想生一堆篝火。”

“不行!”刘叶笑着推了胡军一把,“罚款一百!”

 

 

晚上跟着刘叶巡了趟山,出了一身汗,回到小屋时已经夜深了。

最东侧的房间是个浴室,里面有用支架和木桶简易搭成的淋浴装置,看得出来是之前学生们自己动手的设计。

刘叶对胡军说:我没储那么多水,你先洗吧,洗完了还有水的话我再来洗。

胡军拉着要走开的刘叶:既然这样就一起吧。

 

可开始脱衣服的时候,胡军居然破天荒地觉得难为情。

他当然不能让刘叶发现他难为情。于是他大声说:“你别偷看我啊。”

说完觉得更尴尬,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刘叶倒像也有点儿不满了:“那你也别偷看我。”

于是两人背对背,一人占据一边的喷头开始洗澡。但没过多久胡军就违背了承诺,他忍不住回头去偷看了刘叶。

 

之后就再移不开眼睛了:刘叶的脸虽然好看,可是因为黝黑粗糙,因为缺乏营养的瘦削,总是显得不那么完美,让人有点儿遗憾和心疼。相比之下他的身体是几近完美的:肩宽、腰窄、腿长,皮肤光滑的程度让人吃惊——更何况还有水从身上流过。于是沿着水流胡军的目光经过了腰上一对浅浅的窝,许是腰窝下陷的程度刚刚好,居然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奇异冲动:想伸手去摸一摸。但很快目光又被饱满的屯(←)部吸引过去,他总想看清水流在两股间汇聚的那处地方;偏偏浴室的灯光太昏暗了。于是在胡军的眼里那里越看越像个神秘的深渊,既吸引,又危险。

 

直到水用完的那刻胡军才回过神,赶紧转过身去:“我洗完了,这水可真冷,真他妈遭罪!你呢?”

但他并没等刘叶回答,就胡乱穿好衣服出去了。

胡军几乎失眠了一夜。他知道自己挺喜欢刘叶,但没想到这“喜欢”忽然变得那么强烈,那么失控,好像攫住了自己的心一般。这感觉真是陌生,竟让他罕有地觉得自己居然弄不懂自己。偏偏欲望蒸腾得全身都燥热;没法去冷静思考与刘叶有关的任何事。

胡军终于知道了诗人为什么会矫情地写,此情无计可消除。心动不已的感觉太难耐,甜蜜酸楚的感觉太糟糕,偏偏不管对方是不是一样,还是心甘情愿的承受,一遍遍地想。

明早起来还怎么做朋友做兄弟。胡军负气地使劲翻了个身,大张开四肢趴在床板上。

漆黑又漫长的夜。无计可施的自己。

 

思绪翻飞到第二日天亮,胡军翻身起来,径直上了山顶。

然而直到刘叶穿着巡山的迷彩服来到他身旁,胡军才发现山顶的景色自己压根儿一点儿也没看进眼里去。

刘叶朝他微笑了一下,他就跑下去乖乖下去跟在他身后。

巡山的一路两人都没说话。但是胡军觉得心里甜得紧,美得紧,美到这一路上的花香和鸟鸣,远处拍岸的海浪声和眼前树影间投下的越来越明亮的橘色阳光,都显得多余。

所以当刘叶一边往一排生了害虫的树干喷药剂一边问他,是不是因为在天涯石看不见日出而感到遗憾时,他像个诗人般地说:

“日落也很好啊。落日还是升起,我都在。”

刘叶不置可否地笑笑。“你不是中午就要走吗?”

 

 

胡军下山的背包还是刘叶收拾的,他装了几只新鲜的野生浆果,装了一小把削好的芭蕉心,还把胡军用过的跌打药油也装了进去。

“你这个人特别马虎,很容易受伤。”他说。

然后他把胡军送到了半山腰,他说再往下就是别人看护的地盘儿了,严格来说没被允许的情况下擅自走出自己的区域也算是擅离职守。

两个人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胡军一开口就总是欲言又止的,一向能说会道的人最后却没说几句话,倒是本应话少的刘叶说得要多些。

那就再见啦。他说。

胡军却不愿走。各种念头在脑海中飞快闪过:时间过得可真快,可多留几天又如何呢?还不是要走。奇怪在这里的时间总共也就几天,可这还没离开开呢,就开始满心地挂念了。这么一想他才记起到来前心里列的那长长的愿望清单,两天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还有好多计划中的事没做呢。

 

他向山上迈了一步,让刘叶的位置不那么居高临下,“咱说好了我要劝你下山的。上次没劝,这次又没来得及。”

“不用劝了,”刘叶笑着,眼睛里像装着在天涯石才看得到的满天星星,“你说的电影我看过,主角其实没下船,到死也没下。”

胡军语塞,一阵悲从中来。也许是因为有心编造的一个谎言被拆穿,又像是因为别的。

“不过我跟他不一样,人家是艺术家,我就是个普通人。”刘叶还是那样的笑。

猛的跳动起来的心让胡军顿了一顿。他连忙说道,“你下山的那天,一定来找我。”语速快得像是怕对方反悔一样。

“好。”刘叶又低下头,胡军熟悉他思索的样子。

于是又说:“也别为难,如果还是不想下山,我上来陪你看牛郎织女幽会就是了……你要是轮换到别的地方,可要告诉我啊。”

“我不换。”刘叶还是笑着,整个眉眼都舒展开了,活脱脱一个大孩子的样子。“我会去找你的。”

 

这次两人认真道了别,刘叶看着胡军下山,才继续往山上走。

但他走了没多久,又听见胡军在后头叫自己。

不顾刘叶错愕的眼神,胡军喘着粗气大声喊:“刘叶,我等着你!”

声音把林中好几只鸟儿都震得起飞了。

于是刘叶也豪迈地答道:“好!”

“我说真的!我等你!”

这次刘叶没再说话。只是朝他微笑着点头。

笑起来可真好看啊。胡军在心里说。非但好看,是让人心笙荡漾的那种美好。

两人就那么一上一下站在陡峭崎岖的山路上,傻笑着对望了很久。

 

胡军下山的时候愉悦得步伐都轻快起来,不由自主地开始唱刘叶前一晚哼的那首歌。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6.1】

胡军每天都想刘叶,初时记忆中那具身体总是牵动着滚烫粘稠的强烈欲望,时间一长,肉欲倒是明显减退了,纯粹精神上的想念占据了绝对的主导。

可远在天涯的刘叶仍然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胡军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答应自己的话,只是无论在做什么,每当刘叶的脸忽然没征兆地浮现在眼前,心里都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最柔软部分似的隐隐的痛。

他怎么也不明白,对刘叶的思念为什么会在儿童节这天到达顶点。

 

这天市立小学组织六一活动,叫“给远方小伙伴的一封信”。胡军看见小孩儿们顶着太阳,依次排队到邮箱投信。他们的笑脸都是干干净净的,让胡军想到天涯石的溪水、蜿蜒山路上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和刘叶的眼睛。

他发现在自己心里,某种程度刘叶也是个大孩子。他像孩子似的简单直接得有点儿过分,连笑容也是孩子气十足的。

简直想给这大孩子寄张卡片,祝他六一快乐。

 

下班后胡军依旧去健身,吃完饭他打开钱包结账的时候,看见钱包里平平整整地夹着一张单据:森林消防安全事故处罚单。

罚款金额50,左下角还工整地签着“刘叶”两个字。

当晚他从家里翻出好久不用的信封,把罚单装了进去。写上天涯石保护区工作站的地址,再工整地写上刘叶的名字。想想工作站的地理位置实在偏僻,便往信封上多贴了好几张邮票。

其实他想在罚单背面写句“我等你”甚至“我想你”“我都在”之类的话,又觉得那样未免太矫情了,矫情得不像自己。

就这样,他也会懂吧。

 

他家胡同口有只邮筒,虽然写着每日的开箱时间,可在现在这年代,胡军总觉得它的存在更像是街道的摆设或者游客拍照的道具。

他还是把信投了进去,心里祈祷着:不论这一路你要经历多少磨难,最后一定要到囫囵个儿地平安到达那个人的手上啊。

 

夜半的街头灯红酒绿的,但这一切都已经与胡军无关了。

这天涯石还真是个净化心灵的地方啊。胡军想着念着,走到了楼下。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抬起头,想象那个人点着盏小灯在家里等待的画面。

如果他不肯来找我,我愿意去找他吗?

当然是愿意的,胡军确认。

 

 

【七夕】

七夕前夕胡军开始收拾行李,这次的行李远比前两次都多,他收了一整只箱子。

越收拾心情越好,他甚至开始想一些以前从不敢去想的问题,比如:我的这些衣服刘叶也能穿吧!如果他的剃须刀钝了,还能用我的。这么看来两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还是挺科学的,又能节约资源。

这想法虽然有点幼稚,还是把自己逗乐了。

 

夏季炎热多雨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带的显著特点。

胡军刚下飞机,就遇上了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雨势来得快也去得快,两个小时后雨水彻底收了势,天空又是艳阳高照。胡军赶紧乘巴士进了山,可还没到山下,倾盆的雨又来了。

山路变得无比得泥泞,举步维艰。胡军穿着防水外套,手里握着登山棍,还得抹去从脸上往脖子里渗的雨水,再无暇去管被雨淋了个透的行李箱是否防水,箱底是否沾满了厚厚一层淤泥。

行到树木密实的地方,雨水因为被树叶遮挡的缘故会显著减少,但脚底下的泥泞小道却让人一点儿也不敢掉以轻心——哪怕借助着登山棍,稍不注意脚下还是会打滑。

山路陡峭,这一打滑,就可能刹不住车地往下滚好几十米。

 

真不知道刘叶那小子每天两趟风雨无阻的巡山是怎么过来的!

胡军自己也没发现,哪怕眼下的处境十足艰难,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总还是刘叶的事。

 

眼看天就快黑了,一手拿行李一手握登山棍的胡军可再腾不出一只手来打手电。于是也顾不得发生危险的可能性了,他调整呼吸频率,努力加快了脚底下的步伐。

 

墙上喷的彩色抽象画已经明显褪色了。当这排高脚小木屋远远出现在胡军视线中的时候,他的双腿沉重得几乎要跪在地上——这腿好像已经压根不属于自己了。

他本以为,再次来到这小屋前的时候,他会踌躇、会在门口徘徊、会因为心情复杂不敢去敲开这道门。

可现在,他只想把行李和手上的棍儿一并扔开,用腿上的最后一丝力气踹开这道门,理直气壮地对刘叶说:我来找你了。

甚至想把他狠狠搂在怀里,让他的肌肤贴上自己湿透了的冰凉雨衣,以此告诉他来找他的这一路——不仅只是在天涯石的这一路,他有过多少牵挂,尽了多大努力,费了多少心思。

 

极短时间内胡军在脑海中飞快想了许多可能性。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门开后,屋里的人居然不是刘叶,是个矮个干瘦的陌生壮年男人。

胡军一时觉得头脑发懵。“刘叶呢?”他脱口问道。

房间里有个便携小音响,此刻正在播一首90年代的电视剧主题曲,间量又大又嘈杂。男人不得不把声音调小,问胡军:“什么事?”

胡军一手抹掉脸上的水。他的嗓门很大:“刘叶哪儿去了?!”

“他已经走了……你别动!”男人指着胡军的手,胡军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上爬着一只蚂蟥。他心里头乱得像浆糊,还没顾上做出反应,就看见男人点着打火机,火苗朝蚂蟥身上一燎,蚂蟥就啪地掉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你赶紧脱衣服下来,看身上有没有!下雨天蚂蟥这东西最凶了!”

 

胡军没动。“刘叶辞职了吗?他去哪儿了?”

男子像看怪物般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打开对讲机用方言叽哩瓜啦地说了一通。

胡军听不懂,心里很着急。

“可能是回老家了。”进行了一大通对话,男人才回头对胡军说,“我们站长说,如果你找他有急事,就下去工作站,那里有他家的住址和电话。”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吧,我昨天才上来的。”

 

雨几乎下了一夜。一大早新的护林员就沿着屋檐在地上洒硫磺,一边洒一边说,今年这个天气怪呦。

胡军想,没看见七夕的星星也罢,刘叶说了七夕不是个好节气。可约定好的事情没能实现,真是让人难过。

也许刘叶根本不记得这个随口一说的约定吧。毕竟过了好几个月了,说不定他连胡军这个人都忘了。

毕竟,只要他下了山,就一定有更好的人生等着他。有更精彩的生活,更美的姑娘,更多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他会忘掉那段没能善终的爱情,忘掉天涯石的寂寞和美丽,忘掉微不足道的自己。

想着想着倒释然了。如果注定了错过,倒也希望他如意安好。

 

雨刚停下,胡军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跟新的护林员告别。

“现在就要走?这会儿是蚂蟥最多、虫最多、蛇最多的时候!”

胡军坚持要走,于是新护林员从抽屉里拿出一只葫芦形的小瓷瓶,告诉他里面的药是老乡们专门用来预防蛇虫的,擦在身上即可。

“这小瓶儿可真有意思。”胡军向他道了谢便走了。

但刚走出门,他又回来了。

“兄弟,你刚才打开那抽屉里的那个本儿,是刘叶以前写的巡山日记吗?”

“我能看一下吗?”

 

胡军的问话显然并不是为了征求对方的同意。别人还没答话,他就已经打开抽屉,把那本厚重的深绿封皮的记事簿拿了出来。

先找到的是除夕的第二次记录。

今天第二次巡山,一切基本正常。收到一名在天涯石私自生火的驴友罚款:50元。今天是除夕,晚上温度又那么低,这时候还在天涯石上看星星的人,想来也一定不是多有幸福感的人。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人,还是带他回了宿舍。有张暖和的床铺,希望这个新年他过得不算太差。

 

一开始,胡军也不大喜欢黑暗中那个不苟言笑的护林员。可是当小木屋里的灯亮起来的时候,一切就开始变化了。

他又翻到春分那天的记录。

受春季虫灾的绿楠经过连续第五天喷药,蝽蟓已经显著得到控制。

其余一切正常。

今天有个朋友来找我,我从没想到会有人来这么偏远的山上找我。也不知道私自在宿舍接待朋友,场部是不是允许?我认为我们制度应该人性化一些,因为当朋友在的时候,工作效率其实是更高的。我带他去砍了许多附在玉蕊上的野芭蕉,他力气很大,砍掉了很多。但野芭蕉的生命力特别顽强,为什么这些野生植物总是比受保护植物的生命力更强呢?过一阵子我会再去砍一次。

芭蕉心炖肉可真是好吃极了。

 

这家伙的字可真不像他人,写得像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乱爬的小蚂蚁似的。

胡军忍不住拉起嘴角笑了。他继续往后翻,翻到了那小蚂蚁般的笔迹记下的最后一条记录——正是胡军到达天涯石的前一天。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写巡山日记。运气不错,一切如常,除了地表一些昆虫开始活跃起来。大概因为雨季,又一场大雨要来了。请后来的同事一定注意安全。

好像这么结尾有些草率了。请允许我代表个人写两句话吧。

这一次合上这个本子,我就不会再翻开它了,但我还是永远热爱这片土地,天涯石是我的另一个家。可惜我不是天涯石上的一棵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要像棵树一样在某个地方生根,那里一定要有我最喜欢的人才行。不是让人为难的喜欢,是让人舒坦和自信的喜欢。

再见啦,天涯石的每寸土地,每株树,每只不知道藏身何处的动物,每个亲爱的乡亲和同事。

我几乎全部的青春岁月都在天涯石度过。未必会再回来,但我一定永远想念你们。

一区护林员:刘叶

 

 

【8.25

胡军急着回去,无奈连日滂沱的大雨让几乎所有航班都被取消了。他也不愿去航空公司安排的宾馆干等,于是每天和大批滞留的旅客一起挤在乱糟糟的机场里等天晴。

飞机起飞的时间是8月24号夜晚。降落后的胡军拖着疲惫的身子和全是泥的行李箱,在出租车上打了一路瞌睡,终于到了家门口。

他走进小区安保室,问离开的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找过他。保安比他还睡眼惺忪,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家。

胡军走出电梯,却迎面就看见了蹲在门口的刘叶。

他可不想在这时候看见他。毕竟他几天没洗过脸、没刮过胡须,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净是浓重的汗味,还在公共座椅甚至地板上哪哪都躺过,脏得不可思议。连全新的行李箱,这会儿也污浊得不忍直视。

可刘叶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牛仔裤,连头发都剪得整整齐齐的。这可太……尴尬了。

 

“你丫在我门口干嘛啊?这大半夜的!”

等了近半年的人,找了好些天的人,就这么全不费功夫地在家门口见着了,胡军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开口就吼别人。

“新闻里说南方的航班开始恢复了,我就想着来等等,看你会不会回来。”

刘叶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

胡军也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

“我来开门。你站开点儿,我这一身儿挺脏挺味儿的。”

刘叶笑了。他说,“以前我巡山的时候,那护林员的衣服可比你现在脏多了。你也没嫌弃我。”

“你咋知道我没嫌弃你。”胡军坏笑着揶揄他。

 

 

直到沐浴更衣完,胡军才一扫方才的窘迫,恢复了往日自信满满的样子。

“我帮你把箱子擦干净了。好在这箱子防水,里面的东西都没湿。”刘叶指着焕然一新的行李箱对胡军说。

“行,”胡军大喇喇地坐下,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那这个,你小子看了吗?”

“没。”刘叶睁大眼睛无辜地摇头。“什么啊?”

“你丫还问?我等了快半年啊!眼看着某些人要食言,怕他还是不愿意下山,怎么办呢?我想横竖我上山去陪他吧,谁让他离不开那座山。”

“谁离不开了?”刘叶笑着推胡军,借势坐得离他近了些,“所以呢?”

“我向公司申请了一个公益项目,关于亚热带动植物保护的,地址就定在你们天涯石。你不知道费了多大功夫,一开始公司不让我做,说这项目和我现在的工作一点儿不搭界,我说我在那边有个得力的帮手,我又做了各种可行性报告,最后还联系了一个非政府组织申请了一些专业支持,才答应启动的。”

“我没想到你那么喜欢……”刘叶有点儿羞涩地笑着,声音低下去,“那么喜欢天涯石。我还只有以为像我这样闷的人才会喜欢那种地方呢。”

“我喜欢的才不是天涯石。”胡军嗤之以鼻,笑着轻轻拍刘叶越来越低的脑袋,“其实吧,跟你相反,我就是那种大多数时候都活得挺虚伪的人。你不得不这样啊,现实让你不得不说点儿谎、不得不恭维一下别人,哪怕那人你他妈根本不待见。可你知道吗,做我这种人烦透了,累极了。我真心觉得你那样,挺好。就因为你我差点儿直接撩了,我想去山里找你,当个自在的野人得了。”

 

“谁是野人啊?”刘叶蓦地抬起头,不满地看着胡军。

“你呀。”

“……讨厌!”刘叶使劲地捶了胡军一拳。

“你别骂我了,”胡军接住刘叶落在身上的拳头,“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要不我住你的房子,你回山里搞你的项目?”刘叶格格笑。

“滚!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丫这么蔫坏!”胡军把刘叶的两只手都别在身后,看起来像是抱着他的样子。他放低声音说,“要么刘叶同志你就跟我回山里再呆一段得了。我没有你不行啊。”

“凭什么?谁非把我从山里招出来的,现在又让人回去,我不答应……”虽然气势弱了一截,刘叶却一点儿也没服软。

“那老子自己去得了!让老子死在山里面得了!有种你丫别管!”

“不许瞎说!”刘叶从胡军怀里挣脱,蹭地站直了:“我不同意!”

“祖宗,那你说怎么办啊?”胡军用哭丧的脸轻轻蹭着刘叶的腰,“你要怎么才同意啊?”

“我!我……饿了。我都等你好几天了。”刘叶撒娇般委屈地皱着眉头。

 

一个长途跋涉,一个望眼欲穿,两人的确都饿了。于是决定吃完饭再接着吵。

刘叶负责煮面,胡军负责洗碗。等胡军刷碗的时候刘叶困极了,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屋里睡去。”他感到胡军在拍自己的背,“在这儿睡能舒服吗?”

刘叶坐起来,抓了抓有些凌乱的头发,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是不是我来找你的时间太晚了?对不起,来之前我想太多了。我老在想,你之前跟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吗?包括你给我寄的那封信,会不会只是无聊的时候撩我一下?我知道,所有可能性都是有的,可你看,我还是出来了。”

刘叶深深地看着胡军的眼睛。“我想相信你。就算错了又怎么样?也就是多错一次。我不后悔。”

“傻。”胡军把刘叶的手握在手里,这些天想来没受太阳暴晒,他的手已经白回来一些了,可还是瘦得骨节分明,长期握着刀和棍子,让掌心的某些部位长了一层坚硬的薄茧。胡军用手指反复在那层薄茧上摩挲,直到感到刘叶的身体在轻轻地战栗。

“其实我们没见过几次面,也没说过多少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就像认识了一辈子似的。看不见你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想你,只要一想起你,就什么事都做不了。我想啊,你答应了要来找我,怎么还不来?今天太阳很好,你总该来了吧?今天街上那么热闹,可惜人山人海里也没有你……我天天等你,等了快半年,实在是等不了了。你可能不知道。”

胡军把刘叶的手握得紧了一些,身子也坐直了一些。他觉得长久以来胃里的温热变得炽热,熏到了咽喉,让他眼圈有点儿发热。但声音仍然是无比温柔的。

“我是真喜欢你。”

 

剧烈蚀骨般跳动的心贴在一起。滚烫的唇也是。

他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所以陌生又美好的感觉时常让他疑惑:爱这种抽象的东西,怎么能在身体里留下这样具体的感知呢?此刻他才懂,那种抵御绝望的温热、驱除恐惧的曛暖、挣脱庸常的炽烈,原来对方身体里也一样拥有啊。

若不是为了在四肢百骸里相遇,它们又怎能跨越千沟万壑、克服千难万险也要在一起呢?

 

 

 

那晚到最后谁也再没精力去解决未完的矛盾。于是决定先睡一觉,兴许一觉起来纠纷就解决了。

可惜,到了早上,两个人都没能起来。

刘叶把脑袋凑到胡军怀里说,天涯石真像是梦开始的地方。真怕一走近它,梦就碎了。

胡军一边顺毛一边说,能在一起就是最美好的事了。还要什么梦。

 

是呢。如果能真真切切地在一起,还做什么梦呢。


那日起,他们把不切实际的梦想都抛到了脑后,天涯石的意义也不再只是浪漫与冒险。他们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快乐地沉沦,也会在道别的时候扶着林中小木屋的门框;门框很低,但太阳能照进去,雨也会飘进来。

他在余晖里微颦着眉头温柔地说,早点儿回来,雨季就要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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