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之岛

太阳和野花(上)

基于第一人称爆字数定律,这篇又非常之长了……比我预计长太多了……

因为我对机车和对文中刘叶从事的职业都不太了解,所以这两部分的内容都写得很粗略。如果还是有谬误,请指正。

写架空的目的一直是为了让蒸煮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相遇相恋

但这次我还想说,这个文里会有不少不合逻辑的地方,所以就当成童话看吧

但看的时候也别老想着,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笑)

4.27,曾经几乎是个最虐的纪念日,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不用笑着说起过去,就把一切放在心里。

在这个疲惫的现实世界,遇见你们真是最美丽的意外。

  






总是在路上的人,其实是为了找到那片让自己停下来的风景。”

这话对我来说一部分是对的,但我也不会把它当作座右铭或者奉为真理什么的。我每年都总有一段时间在路上,不是为了找到谁,只是因为我追求那种感觉,在路上,接近自然,感受那种平日无法拥有的无拘无束的自由心态。但另一方面,我又的确是去见某个人,一开始我们总能遇上,后来我们开始约定时间地点,无论时间长短,每年都碰个面。因为缘分这事奇妙又无规律可循,我相信它能让他人的生命曲线永远与我相交,也能让我们南辕北辙越拉越远,把平常的一次告别变成永别。

虽然我只在上路之后才开始想起刘叶,虽然这小子脾气大还很倔,但我相信我在这世上再也遇不上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因此我还是把他当作了自己心里最重要的某个部分。

 


拥有人生第一辆机车是我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我每天骑着摩托车呼朋唤友地满城穿,我爸说我要这车就是为了在朋友面前炫耀。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炫耀是真爱党,大学第一学期的寒假,我收拾了行囊,开始了人生第一次骑行。

说实话,大冬天骑摩托车真不是一般的冷。所以我做的规划就是往南走,走到舒服晴朗的地方停一停,没钱或者没时间了就折回去。也就是在那年,我第一次遇见了那孩子。

田间有片湖干涸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冬天缺水还是本来就是个枯水湖的,四周满是枯黄的芦苇。小小孩儿就在那中间练倒立,小脸蛋都憋得通红,五官因为倒立的原因显得贼滑稽。

“喂。”我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无趣正打算走,居然听见他开口叫我。

“你帮我看看时间,十五分钟后叫我。”

这小孩儿也太有意思了,谁有义务帮他看时间啊,况且是浪费十五分钟的生命。我表示我没表,然后一轰油门走了。

他在后头嚷着什么,我也没在意。

 

那年他13岁,我23,我们就是这样成为了朋友

这条道上吃了不少苦,也认识了不少有意思的人。更重要的是,这一道让我真真正正地爱上了骑行这件事。

此后的每一年寒假,我都会抽时间来一趟骑行。如果不刻意去看望朋友,我的路线通常是经过河北、河南、湖北、湖南,一直向南到广西一个不知名的海湾停留一两天,时间还宽裕的就从云南-四川-陕西-山西这条路回去。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了我大学毕业以后。

在这四五年的骑行中,我每年都会碰上那孩子。第二年我几乎是在同一条路上又见到他,后来慢慢间隔得远了,但都在中西部地区某个小县城附近。不是在练倒立,就是腿上蹬着一两样东西,有一次还穿着演出的那种奇装异服,脸上带了妆,还是通过他那种看仇人的愤怒眼神我才认出他来的。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他是个练杂技的,之前他不是玩儿,是在练习。

这么广袤一片土地,居然每年都能在路上遇见,这可不能不算是个极大的巧合了。可在旅行中总是有许多奇趣的事情,相比之下这无伤大雅的巧合在我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了。

后来我俩成了朋友,他告诉我,因为那些年他们的杂技团一直都在这几个省之间城乡结合的地方来回表演。而我这一路上也会刻意绕开大城市,所以我们的路线才极有可能重合。

但这都是后话了。因为当年我不愿意帮助他这件事,他记仇得很,每次见到我都没有好脸色,有时候我看着他的时间长了一点,他甚至会狠狠瞪我一眼。倒也因为这样,我反而觉得有趣起来。

第五次见他的时候,他在一棵树底下,还是倒立着,一只脚尖上顶着一根管,管上有个巨大的苹果,虽然很厉害的样子,但那种情况下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也无比的滑稽。他无暇瞪我,于是就无视我,我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有趣,就在他对面找了块干燥的草地,坐下来不走了。

他顶得很稳,连轻微地晃动都几乎没有,脸上的表情也自信得很。但是很快变了天,我幸灾乐祸地从背包里掏出把伞,果然雨随后就落下来了。冬雨很少像那天那么又急又猛,也不知道是因为我看着他还是他一向如此,他仍然一动不动,任由雨水打湿了他又旧又破的外衣,倒着从额角滴下来,在脏兮兮的小脸蛋上冲出一条一条印,露出白净的皮肤。苹果开始随着风雨晃动起来,看得出他努力在维持平衡,苹果虽然没有掉下来,但这样坚守了一会儿后他似乎感到有些费力,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脸色泛起些红色来,越来越明显。

我看着他这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脾气再倔,到底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啊。我的伞很大,再挤下一个他没问题,但我贸然走过去,他未必能接受好意。

于是我冲他喊道,“三十分钟都有了!过来吧!”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过了片刻,问道:“真的?”为了保持平衡他刻意控制着说话的气息,而且他也明显变声了,跟第一次冲我说话时那种童音比起来更像个男孩儿了。

“真的!”我冲他展示了我手腕上的表。

他犹豫了一下,左腿一收,左手一抬,把掉下来的苹果和管子都接在手里,然后翻下来站正,跑到了我的伞下。

他已经长到我胸口高了。他的头发剃得很短,都湿透了,实在是很狼狈。我用我的头巾给他擦拭了一下,把他的脸一并擦干净了,才发现他居然是个难得的生得白净漂亮的男孩儿。他说了句谢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逗他,我说,拿这苹果谢我怎么样?这么大一颗一看就很好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我。

我胡乱擦了擦,咬了一口,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脸都纠结成了一个囧字。

我问他,这苹果多少钱买的啊?你这么心疼。

他说,五块钱。然后又低着头喃喃地说,不该拿苹果练的,该听师父的。这下师父该打了。

打?我简直想教育他,体罚未成年是要被警察叔叔教育的。但我的认知告诉我对这种事还是少管为妙,况且我对这孩子的一切根本不了解。我在他全程注视下享受地吃完了一个巨大的苹果。直到苹果只剩下个可怜巴巴的核,他才彻底垂下了眼睛。

直到这场急雨停下之前,他再没跟我说一句话。

“走吧。”雨歇之后我把苹果核扔得老远,对他扬手。

“我不能走太远。”他已经不高兴了,但看我发动起来的车子的眼神又分明有些跃跃欲试。

我带着他上临近的集市,重新买了一个苹果一个橙一个梨。

他犹豫着不愿意接过去,我对他说,“这苹果是给你师父交差的,这橙子是今天我看了你的表演奖励给你的,梨是咱俩告别的。”

他两眼放光,迟疑了一会儿才接过去,捧着水果抬头看着我,“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瞧,小孩儿哪有哄不好的,他这么快就忘记了我们间的小矛盾。他叫刘叶,那年他十三岁,我二十三岁。我们就是这样成为了朋友。

 

演杂技那小子我认识,他才14岁!

第二年,我组织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支骑行队伍,因为期间的各种琐事,我们春天才开始从京城出发。因为有十几个人,路程比我以往独自一人时缩短了一半,但刚开始上路的新鲜和刺激感过去之后,各种矛盾和问题还是涌现了出来。

在通过河南一条乡道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两个骑摩托的交警示意我们靠边慢行,还一前一后跟了我们好几百米。在这之后矛盾集体爆发了,有说我们组织不力就像一群赶去干架的山村野夫的,有说路线计划不妥当的,也有说出行时间没定好这一道天气都忽冷忽热的,总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我。

我觉得索然无味,从前自己一人的时候随心所欲也无比快活,现在花了无数心血做的周密计划也被全盘否定。我对他们说,我们休整一下明天继续上路,想退出的话随时可以折回。

说完之后我一个人调头朝县里头开,专找热闹的方向走。走了大约一刻钟,我看见一块废墟上搭了个巨大的明黄色尖顶帐篷,嘈杂的音响重复播放着敲锣打鼓的喜庆音乐,往里头去的人倒是不少,热闹得不得了。

我正思忖着这帐篷貌似很眼熟,就感到有人敲了敲我的头盔。回过头去,居然是刘叶那小子。

“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们同时问。

刘叶说他是出来给他的师兄们买盒饭的,我就用车带了他。我把头盔摘下来给他,他一直拿在手上东敲敲西玩玩,也不愿意戴上。

“你一会儿不是要演出吗?不好好准备还出来买盒饭?”

“我怎么没好好准备?天天都准备着呢。而且主要都看师兄们,我没什么节目。”

“所以你就成跑腿儿的了?”

“买饭还好,比做饭好。那么大一口锅实在不好搬。”

我问得漫不经心,他却每个问题都答得很认真,这种认真劲儿往往出现在两个并不太熟悉的人之间,而且刘叶的那种劲头还和一般人不一样,不得不让你觉得即便他是个小可怜儿,他也从来就是个不卑不亢的小可怜儿。

即便如此,我们又一年在又一个这么偏僻的地方相遇,还是在我刚刚倍受挫败的情况下,还是让我觉得这小家伙比以往任何一次碰上都要亲切得多。

我半转回头,刚好能瞥见他脸上的表情,假装继续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是师兄弟,你和他们一样每天要练功,你还得每天负责干活,他们坐享其成,这样你也不觉得不乐意?”

小孩儿的表情陷入了疑惑。“师傅让我做的。我为什么要不乐意啊……”

“不公平啊。”我指出。

“总得有人做。”他的表情已经不疑惑了,坦然地说,“也不是很难,我就做呗。”

他指挥我停在一个快餐小摊儿前面,点了一荤一素十几盒一样的饭,在等老板打包的过程中,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眼下这个情况,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我今年开了家店,卖这个。”我拍了拍我的摩托车把。

“所以忙?”

“对。”

老板把饭菜打包成了长长的三大袋,他一手提一袋,还放了一袋在我的车上,固定在我俩身体之间。我想着要是我没碰上他,估计回去这不短的一路他只能把多出来那一袋顶在头上走。

“我说他们净欺负你吧,要不是正好碰上我,你说你怎么拿?”

我那会儿也真是心眼小,自己心里不痛快,就像要挑拨得他心里也不痛快似的。

“总有办法拿。”

他把过大的头盔扣在自己的脑袋上,不以为意地说。

我把他送到古怪的大黄帐篷前面,那里头敲锣打鼓的动静已经更大了,还隐约看见他们请了几个比基尼女郎在暖场。看得出离演出开始时间不多,他慌忙从车上跳下来,我看他很是着急,心里又起了想逗他的念头,叫住他说,你这次怎么报答我?

他瞪着我说,我就知道你这人不会吃亏。然后把三大袋饭靠在一个震天响的音响上,掀开那旁边一块布,帐篷上立即出现了一道缝隙。“从这儿钻进去!快点!”

我觉得有点儿刺激,但仔细一看那个缝也太他妈小了,我这么大个钻过去多尴尬,他自己钻还差不多。我摆着手说,不行,我这车搁这儿丢了就不合算了。

“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不行你看一会儿表演就从缝这儿瞅一眼车!”

“我这破玩意儿?别说这得卖多少钱,你知道我花多少钱改的不?我……”

“这里进去是最后一排,没人发现你!快点儿!”

 

那天我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鬼使神差的目的,才逃票进了那个音效不好还请了比基尼女郎暖场的乡村杂技团看表演。一开始我特别不自在,心里面一直在懊悔,但看到后头节目居然渐渐吸引了我,高空的喷火的驯练动物的一样没少,可别说,刘叶这群师兄功夫还真挺过硬的。

刘叶的节目不太多,他中途出来表演了个脚蹬方桌,平躺在台上抬起一双腿,把方桌踩得溜溜转,一看就得下不少功夫,但也没别的花样,充其量只能算个过度节目。后头他又表演了一个倒立,一开始是他自己一个人倒立,后来来了些其它人把他往头上托,最后总共十几个人摆成了个金字塔形,刘叶就单手倒立在顶端,脚上顶了个管子,管子上有个大苹果。

刘叶的脸上画了很浓的妆,两团腮红就跟猴子屁股似的,一开始我还没认出来他。当我意识到顶端那个人是他时我和其它观众一样使劲拍手欢呼,心里还有点儿骄傲,想拉着旁边人说瞧,顶上那小子我认识,他才14岁!

看完这场免费的节目之后我心情舒畅多了,觉得下午车队那事根本就不值一提。我和其它观众一起从正门大摇大摆地退场,我想着明天就走,那就给刘叶打个招呼吧,就把车开到帐篷后面他们的生活区域,不远不近地停在那儿等他。

没等多久他就看见我了,他小跑过来,表演穿的那套带金边的小裤衩虽然换下来了,脸上还是带着妆。我看见他就开始笑,他疑惑地摸了摸脸上的油彩,然后怒气冲冲地说,你别笑了!

我憋了一下没憋住,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他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要走,我连忙拉住他说道歉,同时努力收敛起笑容。

他还是板着一张稚嫩的被画得无比滑稽的脸,我岔开话题问,你们主要是西部地区表演吗?怎么今年来这儿了?

他说,师父说大家有几年没回家了,北上可以回东北老家探个亲。

我说,那敢情好啊,我第一次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东北的了。又说,你这么小就出来表演,一定也想家吧!

他低声说,我没家。

我愣了一下,除了大学的时候去孤儿院做义工,我活了二十几年在生活中还没见过一个真正意义孤儿呢。如果这小孩儿真的是字面上的意思,那就太可怜了。

但我不敢细问他,怕触及到他的伤心事。反倒他自己向我解释道,“我没爸妈,只有师父。”

我像对待大人一样揽着他的肩膀说,你有哥。

他望了一眼帐篷,“嗯,我有十几个师兄。”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我呢?”

他反应了一下,笑了出来,没说话。

我不满意地说,“快叫哥啊!叫师哥也成。”

“我凭什么叫你师哥?”他不答应,死不松口,我怎么说服他都不肯叫。不过说起来我也不亏,第二年见面起他就一直喊我“哥哥”,大概要喊一辈子。

“以后咱们见面相互间总要有个称呼,我能叫刘叶,你说你叫我啥?你想想,如果你叫我‘胡军儿’或者‘老胡’,合适吗?”

他说:“我俩明年还不一定能遇上呢。”接着笑意淡了下来,“以后都未必能碰上。”

我打趣他,“你这东奔西走的过活……该不是遇上过哪个小姑娘,后来碰不上了吧?”

他一点儿也没羞赧,真是挖了坑就往下跳。“对啊,你怎么知道,”他答道,“以前四川广元有个小姑娘可好了,每天偷着拿他爸上发条的手表出来给我计时间。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了。”

说起计时间我就想起了第一次我们不那么愉快的碰面,一转眼已经六年了。生怕他也想起来,我连忙说道,“她叫啥?在哪个村?我每年都有机会过去,找小女朋友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谁要你帮了啊?你找得到她就一定能碰上我?”他望了一眼帐篷的方向,忽然变了脸,“我得回去了。”

我朝他望的方向转头过去,看见一个五十几岁的干瘦老头抱臂在门口站着,上身披了件深蓝色的旧式褂子,表情倒是看不清,但刘叶一看见他就像见了老鼠见了猫,灰溜溜地往回走。

我不以为意,想叫住他:“给你留个电话吧?”

刘叶几乎没有回头,小声地说了句话,分辨了好久我才猜出来,大概是“下次吧。”

下次还能碰上?大概再没这么巧合的事了吧。

第二天上路之后我很快忘了刘叶,毕竟在一个车队里要操心的事实在是太多。大家基本相安无事,除了快回北京的时候,有人摔了,人倒是不要紧,车就不成了。我折回去帮他把车推出来,又在郊区等修车的过来。那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刘叶,那孩子年纪那么小,每天却要练那么苦的功,还要负责一个剧团的后勤;没有爹妈,监护人是个凶神恶煞的老头。

 

“很傻很天真”的15岁小孩儿。

下一年开始我把私人骑行和车队骑行计划分开了,私人骑行还是订在春天,因为农历新年过后是我店里的淡季,而春天的路上特别美。为了看到平常都见不到的五颜六色的景象,天气阴晴不定这种事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那时候我的恋爱正谈得难舍难分,我交了个性情特别相投的女朋友,她的名字比刘叶的名字还普通,叫张芳。她也喜欢喝酒,喜欢机车,我出发的时候她还想跟我一起。但那时候她大学还没毕业,而且出于一种想要维持独行现状的心理,我温言软语地劝她,把她留下了。

我大体上还是按照之前的线路走,去碰刘叶并不在我的计划里——每次见到他都是意外,从不在我的计划里。可事情往往就是那么戏剧化,在绥宁火车站附近的一条道上,我又遇见了他。

那是我一路上最倒霉的时候,出发时检修得好好的车子忽然发动不了了。我的车比一般摩托车要重得多,路的两边又全是田野没有房屋,我只好把车放倒了检查。

大概是这车外形比较拉风,没过多久旁边就围了些看热闹的村民,还不时用方言议论着。我觉得这就有点儿尴尬了,况且初步判断我随身带的工具还修不好这东西。正心急火燎的时候忽然被人拍了下头,这感觉莫名有点儿熟悉。

“你又换车了?你都换了第三辆车了!”刘叶没看我,惊异地看着我的车。

那时我蹲着,他站着,我第一反应就是,真是长高了,虽然当时我还没意识到他以后能超过我。但穿着打扮还是一样不好看,衣服旧和褪色就算了,还总有地儿是破洞的。

“你脸不能洗干净了再出门吗?你衣服破的地方就没人给补一下吗?算了你们那儿压根没个女人。”我抹了把脑门儿的汗,站起来吐掉嘴里进的泥沙,“你来得正好,帮我看一下我的车,我去买个零件。”

因为阳光过于明媚,他微微簇着眉头。“行,能把你手机给我玩吗?”他问我,但语气里没一点儿疑问的意思,仿佛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种情况下我倒不好意思不把手机给他了。但我特地交代了,只能打游戏,不能乱翻,尤其不能看我的消息!

他不以为意地答应着,随即注意力就被手机吸引过去了。

我问了村民们最近的修车铺,走了一段之后又搭了个大哥的顺风车,但路程实在是远,等我坐在修车师傅的三轮车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围观的村民早已经散了,远远只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屁孩儿蹲在我车旁边儿,看着我的手机屏幕笑得像个傻子一样,连我们到了他面前都没发现。

我凑近了一看,他正在刷我的微博。我不禁有点儿想发火,虽然我微博上没什么隐私,但他和我说好了不能乱翻。谁知道他指着手机回头对我说,“很好很强大啊。”

我看着他傻笑的样子,顺口就接下去,“很傻很天真。”

我俩齐声笑了出来,这种无脑的对白和没由来的傻笑把修车师傅都吓了一跳。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怪他了。

那是前些年网络上的流行语。估计刘叶以前没机会听到。后来他跟我说,在此之前,他只围观过小孩子拿着手机切西瓜,自己还从来没玩过智能机。

 

修车的间隙,他夸我手机上的哈雷挂坠好看。

“女朋友送的。”我不无得意地向他炫耀。

他瞪大眼睛望着我,充满好奇心地问,“漂亮吗?”

“漂亮。”我把手机里拍的照片翻给他看,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后,我又在他耳边悄声说道,“胸大。”

他脸一下子红了,看着我忍不住地窃笑,笑过之后又故意轻蔑地说,那有什么用。

我对他挑了挑眉坏笑,“你不懂。”

他又傻乎乎地捂着嘴笑了。

车子修好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你今天不用回去做饭?”

他撇了撇嘴,“要的,但是已经晚了。”

我猜我要害他受罚了,心里头不安起来。谁知道他粲然一笑,“反正都要挨揍,你带我去玩儿吧!”

他的眼睛看着我重新发动起来的车,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这样的眼神让我无比虚荣。一瞬间我脑子里面冒出了个荒诞的念头,机车还是比女朋友好,别人要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的妞,我肯定得揍他。

我问他最喜欢去的地方,他居然说超市。于是我带着他往市中心的方向开,他又补充道,我就想逛逛,我什么也不买。

我神烦和女生逛街,尤其是超市这种地方,每个货架都要去捡捡看看,想想就瞌睡。真没想到刘叶逛起超市来比女人还女人,他从入口处的家用电器就开始看了,仔仔细细地琢磨,把冰箱门打开伸手进去感受一下,电烤箱的每个按键上的字都读一遍,回过头来问我,“这真的能烤蛋糕?哥你会吗?”

“不会,饭都不会做。”我不耐烦地拉着他到了玩具区域,我觉得这里他应该感兴趣一点。事实上他对每个货架的陈列品都一样感兴趣。我问,“你就连超市都没逛过?”

他的注意力被一个小男孩儿控制的四驱车吸引,“没这样闲逛过。”

我问他,要吗?他摇摇头,移步到一旁放毛绒玩具的货柜边,抓起了一只猴子。猴子极丑,身上是滑稽的五颜六色,还圆滚滚的,他举起来想用猴子拍我脑袋,我当然灵活地躲开了。他又从另一个方向伸过来要拍我。

旁边的售货员态度极不友善地提醒我们,弄脏弄坏要照价赔偿。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把猴子放下,我们不约而同地看见了旁边挂着的长长一串小猴子。猴子手臂很长,一只吊在另一只的脖子上,怪可爱的。他想伸手去摘,伸到空中动作就停止了。我才看见他的手很脏,主要是和我鼓捣了一会儿车子,手上有黑黑的机油,而猴子的颜色很浅。

我看了一眼一旁斜眼盯着我俩的服务员,对刘叶说,你放心大胆地拿,今年我本命年,我正打算买几只小猴子。

他收回手去说,你自己拿吧。

我把手伸到他面前说,修一下午车,我手更脏。

他摘了一个,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笑着点点头说,就是这样。

他又摘了一个,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们就这么走出了超市,结账的时候我让收银员从身上刷的条码,也没把猴子取下来。

 

我们在超市门口吃了碗酸辣面。他好像不大能吃辣,一直流鼻涕,我让服务员打了两大碗面汤他才勉强吃下去。我看他鼻尖红红的样子,笑着问他,不好吃?要不要去吃点清淡的?

“好吃!”他非常肯定地点头。

“要不要继续去玩?逛超市可不叫玩。”我边说边示意他看楼上,楼上是个电动城,各种游戏的声音不断传出来。

他脸上又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像是期待,又像是担忧。我连忙说,“要是不行就算了,你自己决定,别让你师父打你。”

他又撇了撇嘴,还是那种表情:“反正都要挨揍了。走吧!”

我买了五十个游戏币,我俩把每种游戏都玩了一遍。那时候的小城市电玩种类实在有限,也没有过于复杂的,不过因此上手也快,小叶虽然第一次玩,大部分游戏都不比我差,尤其是后来放开了手脚,他的游戏角色死了之后他头也不回地拽着我胳膊,“快,再投个币!还有 10秒就救不活了!”

后来他的游戏瘾越来越大,说起来也怪那时候拉他入坑的我。但那都是后话,那天我怎么也不承认我就这么输给了一个新手,我们PK了好多局街霸,眼看他操作越来越厉害,我这前浪势必要被拍死在沙滩上,我拉着他去比了投篮,靠我这大学篮球队长的功力才勉强保住了尊严。

游戏币用完的时候发现店家就等着我们走人关门了,大部分灯都熄灭了。按这小城市的作息,这个点已经是入睡的时间。我带着他往回开,不无担忧地问他,你回去打算怎么跟你师父说啊?

“就说我迷路了。”

“他信?”

“不信。”

“不如索性跟他说实话,就说遇上了一个朋友,一块儿吃了饭。”

他顿了顿。“不行。”

“啊?你这什么师父,不让你交朋友的?”

他不再说话,玩弄着手上的猴子,嘴里哼哼哈哈的,还沉浸在刚才的游戏中。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离帐篷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地方他就让我停下了。他把猴子也还给了我,看他不舍得松手的样子我便知道他也不是不想要,是实在不得已。送出去的东西被还回来了,我反倒还得安慰他,“别难过,我一定好好替你照顾你的小猴子。”

他抬起头看着我:“其实去年才是你的本命年。”

我满不在乎地笑起来,“那又如何,我说是就是。我不能每年都本命年吗?我不能永远二十四吗?”

他被我逗笑了,对我说今天我请他吃饭玩游戏他都会记得,等以后他长大了上了学之后再请我。那时候我才想起来,他的年纪其实应该好好上学,而不是干这些奇技淫巧的事。我应了他几句,然后他向我道了别。跑开几步,他又回头,冲我做了个孙悟空的动作。实在是傻,逗得我前俯后仰。他跑远了,边跑边问我,今晚睡哪。我随口逗她说,睡大街呗!说完后我踩油门调头,开了一段,得亏我朝后视镜看了一眼,看见那孩子一边追着我跑一边朝我招手。

我又调头过去迎他。“怎么了?后悔把你小猴子还给我了?”

“你……这么晚……”他跑得气喘吁吁的,“你别睡路边了……要不去我们那将就一下,我师父有点儿凶,但他只会骂我的,你别怕,啊。”

我实在没法理解,一个已经十五岁的孩子,还如此没有社会经验,没好好逛过超市,没进过同龄人最喜欢的电玩城,甚至以为一个兜里揣着钱的成年人,半夜会找不到地方过夜。

我用尽量浅显的话向他解释了这件事。他大概终于闹明白了,喘着粗气往回走,我一直看他走进了那顶黑漆漆的帐篷里,知道这次他想起什么事也不能再回来了。

实在是傻。

 

他16岁,希望载着刘叶的这条小船永远不靠岸。

我和小叶逛超市的时候,我买了张IC电话卡给他,还在上面写了我的电话。那个年代电话亭还是随处可见的,我以为他在野外练功练得无聊的时候,应该偶尔想起来给我打电话。没想到真是等到了第二年春天,他才第一次给我来电话。

好在我的日子过得也很忙碌,生意终于开始有了点儿盈利,虽然钱都贴在了组建车队等花销上,但是我乐意。所以当一个浙江的陌生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压根没想到是他。

他告诉我他们下一站会去嘉兴,我这才觉得当初给他电话卡的举止实在是英明,要不我今年肯定兜再大圈子也碰不上小叶子了。当天我回家收拾了行囊,新一年的骑行出发了。

我上路之后我们又通过一次电话,最终在一个叫海盐县的地方碰了面。由于我俩都对当地不熟,我们在电话里交涉了大约有十分钟,才约定好在某条道路分岔口的某株大树下见。我找那株大树都找了不下半小时,也是奇怪,不知道前几年我们那不可思议的缘分是怎么形成的,才让我们每次都能在路上偶然碰到。

那年我出发得晚,见面那时几乎已是暮春时节,他终于穿了件干净衣服在开花的树下等我,可是衣服过于长大,几乎掩盖了他仿佛暮春植物般长高的势头。

我第一句话就夸他长高了,他好像没那么开心,他告诉我杂技演员不能太高了,他已经很注意了。我不敢去想他说的“注意”是什么意思,总觉得以他的成长环境来说大概细说起来又是件可怕的事,还是别深究为好,于是拍了拍后座说,走,带你玩儿去。

来的路上我发现了条河。河水清澈见底,傍着一座矮山,这里的山通常都不会高,山上间或有几片菜地,更多的是星星点点的小野花,在阳光下沁出淡淡的芳香。

我猜想刘叶会喜欢这儿,毕竟他虽然常年在外边跑,但都没机会四处去玩。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喜欢,我还没把车停稳,他就撒丫子冲到了山坡上,一边跑一边手舞足蹈地喊,一副脱缰野马的样子。等我追到山上去时他已经跑到了河边上,我喊了他一声,他回头朝我开怀地摆了摆手,就开始脱衣服。

“你要干嘛?”我完全被他的举止吓到了。他的衣服很大,不用解扣子就钻了出来,他随手扔到一边,一把把裤子也三两下扒了下来。

“哥,快来游泳!”

接下来光溜溜的他就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了,留下站在山顶上目瞪口呆的我。坦白说比起他的举止,他的身体大概让我吃惊更多,他一向把它藏在各种宽大又破旧的衣服里,唯一一次合体的就是他那滑稽的镶着金边的小背心和小裤衩表演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匀称白净的年轻身体会猝不及防地就赤条条地展现在我面前,我以为我们还没那么熟,况且在我的生活环境里就是最亲密的朋友间身体隐私也是必要的。我又转念一想,刘叶从小就在一堆比他年长的男人里过群居生活,身体的裸露也许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不动声色,可内心实在是莫名在躁动。况且,此时的刘叶那么奔放、那么畅快,我在城市里从来没见过一个像他那样的一个小孩,像这样温暖干燥的暮春天气里吹过旷野的风。

他肯定无法想象,此时我感到有点儿不寻常的口渴,呼吸还有点儿乱。我干嘛要把这小孩儿带到这地方来?我不能不把目光从在水里自在遨游的刘叶身上移开,我的腿都快抬不动了。

“哥哥,你快下来嘛!”

他完全没发现自己闹了个多大的恶作剧,还满不乐意语带撒娇地催我下水陪他玩。

我只好慢慢地走到河边上。

“不去,水里头有蛇。”

他一下子发了疯般地朝岸边游过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又干了件自作自受的蠢事。他从水里头扑腾起来,我努力使自己不要直视他的身体,尤其不要看他腿间长着稀疏毛发的地方,我心头隐隐升出了一种莫名的深深的困扰,我说不出所以然,但一定是因为刘叶。他一身是水的跑到我背后去把我抱住了,劫后余生般地说,还好,没被蛇咬。

他的声音在发抖,大概真是怕蛇。况且也冷。我身上被他弄湿的地方都觉得冷。我把衣服拿给他,他穿衣服的时候我非常克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苍白,小嘴冻得有点儿发紫。

我的车上有毛巾,但是走回去拿应该会很久。于是我把我的外套给他了,他抱着膝盖坐小心翼翼地坐在我身边,身体轻轻地颤抖,因为冷,同时可能还有点儿惊魂未定,我让他再去别处玩,并且解释说蛇的事都是我瞎说的,他好像因此更生气了,低落地坐着,说什么也哪儿都不去了。

就这么坏了小孩儿的好心情,我有点儿内疚。这时候远处有人撑过来一条船。

“喂,刘叶,你坐过船吗?”

他飞快地抬起头看着我,无神的大眼睛又开始发光了。

 

我俩坐在船上,任由船夫轻轻推着小船向下游漂,两岸的花木慢慢地朝前走,头顶暖烘烘的太阳温和地烘着我们的身体。为了尽可能地把身上的衣服晾干,小叶张开四肢平躺在了船里干枯的稻草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我看着他脸上柔和的轮廓,他的睫毛在小脸蛋上投下了一片阴影,而随着船桨有节奏地推进水里的声音,阳光在那又长又密的睫毛上轻柔地跳跃。我很难用语言描绘我此刻的心情,只觉得万物都分外宁静,仿佛这个世界都消失了,而我置身在一部电影里,或者一幅画里。我希望那天的太阳永远也不要落山,这条船永远不要靠岸,小叶也永远不要醒来,揉着眼睛问我几点了,说他该回去了。

下船之后我们不得不坐了一辆乡村巴士回到原来的地方。小叶睡眼惺忪,我想他在杂技团里一定很累,和一堆人挤在一起睡不好,而且还要控制身高,大概也不能吃饱。想到这里我有点烦躁,我问他要不要晚上和我一起去旅馆住。

问完这话我忽然后悔了,意识到大概无法否认自己开始有点喜欢他,看着他的时候我的心变得有点温柔,有点惆怅,还有点钝钝的心疼。然后我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第一,这只是特定情况下某一瞬间的心动,第二,我和他绝不会有下文。我心里努力把这事分析一清二楚,他回答的什么我都没听清。

下车后我先步行送他回去,一路上我不想再和他说话,他却不停地找我说话。

“我的小猴子你保管好了吗?”

我这才想起来去年回去的时候张芳来我家院儿门口接我,当时她看见那对猴子想要一只,说和我一人一只配成一对儿,我就给了她一只。虽然现在张芳已经是前女友了,但别说猴子,更加值钱的东西我也没想找她要回来。

“好着呢,在我家。”

“下次如果我们去你家那边演出,你拿给我瞧瞧好不好?”

“嗯。”

不就是个玩偶吗,我心烦地想。

“可是我们不会去北京的,师父说我们不会去大城市。没地方,也不准。唉。”

“上次你晚归,你师父罚你了吗?”我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了。

“晚归没罚,但是没做饭罚了,罚我两天只喝水不吃饭。我眼睛都饿花了。”他朝我可怜巴巴地撇了撇嘴,然后调皮地笑了笑。

我停了一步,按捺住心里窜上来的火气。“你以后还是得想办法念书。你都十六岁了,一直在杂技团能学到什么?以后你表演不动了靠什么活?万一你意外受伤了没法演了呢?你不吃饭了?”

他步子慢下来,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不耐烦的我,仿佛我是个陌生人,说了一席他听不懂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的,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也没法子……

我想拉着他说,我给你交学费,你跟我走。但这句话在我心里,没说出口。我后知后觉得长出了口气。

“师父对杂技很有理想,他想通过我们徒弟发扬光大。二师兄说的。”他补充道。

扯淡。我心里说。但我嘴上说的是,“你二师兄厉害吗?他这么聪明,自己可以继承衣钵啊。”

“我二师兄走了。他和六师兄好了,后来让师父知道了,就把他俩一起赶走了。你上次见过他俩吗?他们的高空杂技配合可默契了。现在高空节目只能由我负责了,你知道吗我从小一直主攻的是腿功!而且我最恐高了。”

“你二师兄他俩……好了?是什么意思?”看他说得这么平静,我心里卧槽卧槽的,想着不会那么巧吧。

“就是互相喜欢,谈恋爱。我师父把他俩狠狠骂了一顿就给赶走了,师父一般都是直接用棍子打,我还没见过他骂人骂得那么狠呢,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以前他最喜欢的就是二师兄了,可是二师兄跪在地上求他,扇自己耳光,我们所有人都看不下去了,师父还是要赶他们走。"

“卧槽你师父深柜吧,这么恐同。”

“深柜?”刘叶没听懂。但我并不打算给他解释,看着刘叶歪着脑袋问我的样子,夕阳斜照在他过于清秀的脸上,亮堂堂地没有一丝阴影,却让我产生了非常阴暗的联想。他等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过也是,我还从没见过两个男的手牵手来杂技呢。可是男的为什么不能喜欢男的?我觉得二师兄没错啊,他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要那么骂他。哥哥你反对同性恋吗?你们大城市里面一定是很开放的吧?”

我深吸了口气,这个问题可真难回答呢。如果我以前想过我的取向问题,那也就是一瞬间的脑抽,从没对我造成过任何困扰和纠结。可刘叶这问题问的真不是时间,因为他问的这个人大概几个钟头前刚刚被对他本人的取向产生了怀疑,现在内心正在纠结煎熬当中。

“这个,那你呢?你自己什么态度?”

“我没什么态度。反正我既不会和男的结婚又不会和女的结婚,我会跟我师父一样打一辈子光棍儿,把他的理想发扬光大。”

我忽然觉得很无力。刚才的满腔怒火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我说,那你一定喜欢很杂技了。

“我也没别的喜欢的……”

“瞎说!你不喜欢玩游戏?不喜欢在开满野花的山上疯跑,不喜欢在没有蛇的水里游泳?不喜欢坐在我车屁股上到处去玩儿?我看你喜欢的东西多着呢!”

从我说第一个分句他就开始笑,像被戳中笑穴一样笑个不停。“哥哥你可真……你可真讨厌啊。”他嘻嘻哈哈地说。

远远看见那顶明黄色的帐篷尖儿,他就不让我送了。我欲言又止,最后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说,“可要照顾好你自己啊。”

可能以后见不到面了。这下半句我没说出口。

他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可要照顾好我的小猴子啊。

我又一次懊恼地想到了猴子的去向。

 

后面的旅途中我也时常想起刘叶,尤其是看到好玩的东西,总想着如果他在身边,大概是个不错的旅伴。毕竟他纯真、热情,又对世间万物都保留着一种近乎童真的好奇心。我不确定内心这种悸动能保持多久,毕竟我二十六岁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对他人有心动的感觉。虽然他或许是第一个男孩子。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把小猴子拿回来,当作刘叶这个我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小插曲的终结。我去找了张芳,她现在自己租房在郊区住,我等了好一会儿她才下楼,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背带裤和紧身T,笑靥如花地问我,“你想我了吗?”

我清清嗓子说,我想把上次给你的猴子拿要回去。

她笑着说,哪个猴子啊?哦,你说那个脏兮兮的做工还差的毛绒玩具吧?我早扔了。那值什么钱啊,我改明儿买一个还你?

出于一种奇怪的直觉我不相信她说的话,我挤出了个笑容说,“姐姐,我知道那东西不值钱,你也不能稀罕,但我真想要回来,你就给我吧。”

她仰起头,妩媚而无辜地说,“我可真没有了,不信你上去找吧!”

我愣了愣,就直直冲上了楼。打开她的房门后床上的确干干净净的没东西,我又打开了衣柜找,衣柜里全是衣服,我不甘心,忽然想到有些床下面是可以储物的,于是我把床板掀开,我和小叶的同款小猴子果然在乖巧地躺在里头。

我刚想弯腰去拿,感到有人一下子从背后抱住了我的腰。她的脸在我来回背上蹭,说她想我了,又说了一堆别的话,总而言之就是想和好。

我被她吓了一跳,随即拉开她的手,嘴里对她说,我们一早就说好了,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她开始抽泣起来,说她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多不容易,都是因为我才留下来的,又说我们以前好的时候的那些这样那样的事,我怕再说什么惹她哭得厉害了,就没再说话,皱着眉头看着她,谁知她竟然又靠过来,把头贴在我胸口上,手一个劲儿地摸我的背。

我着实有些心烦起来,觉得她不该这样,以前我认识的她可不是这样的。我推了她一把,为了确保把人推开稍微用了点儿力气,她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我,大吼了一句“胡军你王八蛋!”我没再理她,拿着我的小猴子出了房门。

下楼的时候我惊魂未定地想,女人真可怕。

 

虽然经历了点儿波折,但是猴子总算拿回来了,我也不再有什么心病了。我把两只猴子摆在一起比对了一下,果然是亲生的,一模一样,除了我从张芳那儿拿回来的已经被她洗过了,我的这只还黑乎乎的,摆在一起的这差距倒挺像我和刘叶的肤色差。

我把它俩也扔进了我床底下的储物柜,长出了口气,这事终于算过去了。

我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正轨。除了一点,我暂时不敢去骑行,尤其是长途,因为我还是怕一不小心又在哪儿见到他,我和刘叶之间实在是太邪门。经过这两三年,我打理的生意终于多少摸到了些门路,虽然赚的钱还是不能攒下来,但也能把自己养活得够滋润。不在店里的时候,就朋友的酒吧里喝酒唱歌,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而且都是我喜欢的事。

所以渐渐的,我没再想起过刘叶。而且即使他有我的联系方式,他也不会主动找我。后来,我想我大概已经忘记了他睡在那个暮春江南阳光里的画面。

下半年的时候,迫于家人的压力,我把现任女朋友张娜领回了家里。这次这姑娘出身好,而且温柔娴静、知书达理,我父亲尤其喜欢,没交往多久就提醒我,年纪差不多了,成家了才能立业。

 

 

错过了你17岁的春天,不能再错过你

接下来这段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是次年五月了。刘叶终于给我来了个电话,再不联系我我就要把他给忘了。从电话里听着他的声音有了明显的变化,只是那更加低沉的嗓音好像就能想象电话那头揪着电话线傻笑的青年模样。说起话来倒没什么生疏的感觉,他以为我已经骑行过了,他问,我们今年没碰上吧?

我说,“我没上路,春天那会儿忙结婚的事呢。”

“真的?”他的声音听着竟有些惊喜,“恭喜你啊哥哥!是上次那个胸大的吗?”

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幸好周围没人,他这人,怎么什么话都能往外说。“不是,不是她。”

他居然沉默了一阵,好像有点儿吃惊。大概他以为所有的爱情都是圆满且坚牢的吧,虽然他已经十七了,但他有这样的认知我丝毫不怀疑。而且,他或许也把我当初在他面前表现出的炫耀当作了十足的喜欢吧。

我叹了口气。“如果每个男人都能娶到他以为自己会娶到的人,那我就早娶了范冰冰了。”

我只是拿他肯定知道的一个女明星来当作比喻对象,我并不是真的喜欢范冰冰。

果然他又开始傻笑起来,问:“那这个嫂子胸大吗?”

我又尴尬地咳了一下,连忙把话题转移开了:“别光问我了,说说你吧。”

“就是范冰冰我也不娶。”他的语气还是带着笑意的,“又有两个师兄不干了,我们的会计也不干了,以后算帐都要由我们几个来对了。真麻烦。”

我前后看了看,周围没人。“你又有师兄搞基了?”

“不是!没干劲了。生意越来越差了,现在网络上随便一点就能看见世界各地最精彩的表演。”他叹了口气,“大概以后有法子的人都要走了。”

“你也应该退出来上学。”

“不行,我怎么能让师父一个人支撑得那么辛苦。”这次他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我。

我想说他几句,转念一想,他的事已经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了,就换了个别的话题,告诉他我今年大概不会上路了,生意忙,而且也错过了春天。

“我知道了。”他说。然后我们互相道了别,就挂了电话。

瞧,和他说了将近十分钟的话,我心里已经一点儿波澜也没有了。

既然如此,我想独自上路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在店里坐了几天,越来越坐不住,我对新婚妻子说我想自己骑车离开半月,她对此表示了支持。于是比以往推迟了大约三个月,五月的最后几天,我又上路了。

 

我没有特别制订什么路线,还是按以往的习惯走,毕竟几年来这一路上已经有了不少熟悉的人,小面馆活泼外向的老板娘,开小酒馆的沉默中年男子,但一弹起吉它来就魅力四射,每天早晚定时走到小广场国旗下行礼的退伍老人,这些人跟刘叶一样,是我沿途所遇见的宝贵记忆。我这样暗示自己,如此即便我在路上再碰上他,也可以当他是平常的另一个相交甚欢的熟悉的陌生人了。

这个季节南方已经非常炎热了。好在骑在摩托车上的感觉和坐在车里的感觉完全不同,无限地接近大自然,飞驰起来时风仿佛可以带走一切的闷热劳累。其实我倒不喜欢骑得很快,重要的不是速度而是这一路上的风景。可是我不急不徐地看了所有的风景,把一路上我计划要遇上要招呼的人都遇上了,我还是没见到刘叶。

我已经到了广西境内,差不多旅程已经行进了一半。这一路始终没看见刘叶,没看见他们那顶张扬的大帐篷,说实话在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如释重负。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越接近广西,我的心情就越不对劲,甚至有点儿慌张,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放轻松!毕竟是每年都会在路上看到的人,这次没见着难免会想。我这么对自己说着,看见前面出现了一条河。

我把鞋子脱掉踩在水里,清冽的河水从皮肤上流淌的感觉真是舒爽得无与伦比,我迫不及待地把汗津津的上衣脱下来,我需要游个泳。正打算脱裤子的时候我摸到了手机,就掏出来,比了个无比恶俗的动作,对着上身赤裸的自己拍了张照,然后传给张娜。

我刚脱光那边就回复了,“老公你真棒。”虽然我并不觉得光着身子泡在野外的水里有什么棒的,但毕竟被表扬了嘛,心情还是愉快的。然后我开始游泳,一边游一边得意的想我才不怕蛇,如果有水蛇想游过来咬我我就扒了丫的皮。紧接着我脑袋里很快就浮现出去年刘叶游水的样子,这时候大概我的心情过于愉悦,我甚至邪恶地想着为什么当时不下去和他一起戏水。和刘叶一起玩水是什么体验?大概会很疯很尽兴吧。

想到这儿我的心情忽然不那么嗨了。我想起自己知情识趣的老婆,又想想什么都不懂的刘叶,我问自己像现在这样恣意又快活的时候我想和谁分享?都不用比较,一定是那个脾气不怎么好什么人事都不分喜怒还都写在脸上的小傻子刘叶。

我一向觉得我这人也算是洒脱。喜欢的就去做,不能做的,也不会在心里反复纠结。万万没想到对这个刘叶竟然如此无计可施,已经一年多没见了,还总是无意识地就忽然从我心里头冒出来。

我也再没心情游泳了,况且看样子很快就要变天。我用毛巾粗略擦了一下身上的水,套了件防水外套上的路,果然不出一刻钟,雨就下下来了。我计划落脚的地方在一个桂林郊区的一家青年旅舍,还有好一段路程,但我心情不好,并不想停下来。

因为风雨的原因我在路上多花了半小时,到达的时候我的状态已经非常糟糕了,全身湿透,下半身全是泥泞,因为持续吹风的原因还有些头重脚轻。我连晚饭都没吃,洗了个热水澡就钻被窝里了,睡觉的时间大概还不到晚上七点钟。

迷糊地睡了一阵,我被电话铃声吵醒了。这个点我估计张娜打来的可能性比较大,我慢吞吞地把手伸到床头柜上去摸,摸了好久才找到,接通。

听到对方“喂”的时候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同时感到因为强烈头疼带来的阵阵恶心。大概我的声音听起来比较沙哑,刘叶不好意思地问:“哥哥你睡了吗?”

“没有,”我试着坐起来,但是头实在太疼了,我呲牙咧嘴地说,“在旅舍里看电视呢。”

刘叶很快发现我的状态不对劲,他急切地问我:“你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我抱着头钻进被窝里,深吸了两口气,然后问他,小叶,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说了一个地名:灵川镇。

不是我所在的位置。但是我记得很清楚,下午雨下得正大的时候,我经过了一个地方,我仔细看了路牌,正是灵川镇这三个字。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个灵川镇,但是我毫不怀疑,他一定在离我最近的那个。

我然后就在强烈的疼痛中笑出来了,同时又有点儿心酸。老天大概没打算放过我,但是即便如此,老天给我安排了一段这么神奇的缘份,让我遇上这么美妙的一个男孩,我仍然是要感谢他的。

我缓慢地说:“我现在的位置大概就离你十几公里远。”

“啊?!”他惊呼了一声,又沉默了几秒钟,“哥哥……你身边有人吗?”

“没有。”我用另一只手用力地按着太阳穴。

他说了我正在等的那句话。

“我现在去找你。”

 

 

我很少感冒生病,因此每次感冒一来都是病急且重,丧失行动能力,至少得在床上瘫上一天一夜才能好转。我试着起来倒杯水喝,因为嗓门又痛又干,但是努力了两次,出了一身汗也没能成功起身,就放弃了。

我不知道刘叶会不会来。毕竟他有个严苛的师父管着,而且这段路据我的判断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更别说已经这个点了。况且就算他来了,我也不想把我这副样子展现在他面前。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因为头疼的缘故让我感觉殚精竭虑,很快意识又模糊起来。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没法睡踏实,梦里面总是影影幢幢的。我梦见刘叶在路上跑,我就过去背着他跑,我问他在追什么,他一直说来不及了玫瑰花要谢了。我只好加快速度跑啊跑,不知怎么的跑到了一个巨大的火山口上,世界被照得通红,朝下面望去都是水。我全身又热又冷,心想可能支持不住了。刘叶使劲地拍我脑袋骂我:“你个败家媳妇,我们的儿子还在师父手里,跑快点,快去救他!”我被骂傻了,只好坚持背着他跑,谁知他从手里变出一朵玫瑰花,指着火山底下说:“跳!”我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就跳下去了,底下更热更难受,我快窒息的时候,刘叶拉着我的手,然后,我俩就飞起来了……

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刘叶已经坐在我面前了,昏暗的灯光下显得他的脸被晒得很黑,而且皮肤还不好,额头嘴角上净是小痘痘,全然没了小孩儿时漂亮的样子,跟梦里面被火光映红了脸的样子也一点儿不一样。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点儿没变,纯洁得像个襁褓中的婴儿,全神贯注的盯着我。

他没说话,直接递了杯水给我,水杯里还有吸管。

“你怎么进来的?”我疑惑地问。

“你别管了。”他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把水杯拿回去放好。

安静了片刻,我哑着嗓门问他:“你怎么晒黑了?”

“现在我要帮着干体力活了,搬搬抬抬搭帐篷啥的。以前小,就负责做饭打杂就行了。而且现在人手也少了,唉。”

他垂头下来看着我,笑了一下,“你别担心我,我现在那么大了,我无论干了什么我师父都不会打我了。”

看见他我就想逗他,哪怕病着也一样。我说,那我可白担心你一年了。

他笑着说,别说话了,你声儿哑得我都快听不见了。

我继续哑着嗓门说,能不能拜托你出去给我买点儿药?

其实我感觉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别吃药,吃药不好。”他就像在教育我,笃定地说。“你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说着他坐到床上来,把我的头放在他腿上,用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我的身体,就像一个母亲在哄病中的孩子。

我无奈地想,到底是谁告诉他吃药不好。大概这孩子打小起,生病受到的最好待遇就是被人哄着睡觉吧。

静静地拍了我两分钟,他大概已经忘记正在哄我睡觉这件事,开始跟我闲聊起来。他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骑摩托车啊?

怎么跟他解释呢?如果真的去意会,这里头的缘由很简单,但是说出来就复杂了。

“因为在车上的心态跟平时生活特别不一样啊。自由,解放,坚定。”

我试图用更多直白的措辞去向他解释,但他好像已经明白了,慢慢地点头,没再问起。

“我再向南骑一天就能到海滩了。那个海滩跟其它海滩不一样,那儿风很大,浪也大,海水一直是浑浊的。海滩上的沙也很粗,上面有头特别大的的白马,游客如果要给马拍照或者合影,就得给两块钱给马的主人。白马的毛已经不白了,吃得不好,精神也不好,总是半跪着在海滩上风吹日晒,每次看见他我都觉得人类特别残忍。听说马的记性都很好,你说他会不会梦见,自己曾经在阳光普照的草地上跑步的样子?海滩边上有条公路,公路边上有家店,来自全国各地的骑行爱好者都在那里聚会。那家店也卖一些漂亮的银饰,但是他们不卖给我,他们只卖五十岁以上的人。我们这儿又不是美国,哪儿来那么多五十岁以上的老骑士啊,你说对不对?小叶,你想去看看吗?明天我们一起去吧。”

我几乎没有用任何气力说话,声音非常低。但是我知道他听见了,虽然没看我,他一直随着我说话的内容在微微点头。直到听到最后,他摇起头来,“不行,明天我得回去,我不能扔下师父他们不管。”

在我记忆中,每一次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我,都是因为他师父。以往他最拒绝不了的就是“去玩儿”这件事。我想,他大概真的长大了。

“五十岁以后吧。”他又说,“那时候我应该退休了,也可以买饰品送你了。只是那个马……肯定已经不在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而且我也没有力气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就困了。我一直盯着他的睫毛在看,这会儿他开始打瞌睡,浓密的睫毛缓缓地垂下来,在我的头顶上,扑扇扑扇的,像两片轻薄的小翅膀。

我觉得这画面我大概要记一辈子了。

但有这记忆,我很高兴。

 

后来他困糊涂了,我俩裹着同一张被子睡了。我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居然也没有醒。睡眠充足的我感觉身体恢复神速,本打算带着他去吃当地特色的米粉,但下楼时看见旅舍的西餐厅开着,就带着他进去了。他坦言自己从没吃过西餐,只看过电视知道有很多讲究,让我教他。他那种诚实但又不卑不亢的样子实在是深得我心,于是我告诉他,”不用讲究!你想怎么吃怎么吃,愿意用筷子都行。咱们吃东西为啥还按他西方人的套路来啊?“

他笑着说,听你的,反正以后我也不会和别人一起吃西餐。

我的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再加上这次匆匆的见面也要分别了,心揪揪着,没了食欲。我把我的牛排给了他一半,他以为我生病所以食欲不好,把他的煎蛋整个都给了我,让我补补。

好在吃饭的时候有说有笑,肉多也对他胃口,他吃得开心,吃过之后我的心情终于明朗了一些。我们一块儿打水把我满是泥巴的车洗了一下,我准备送他回去,他执意要搭便车去,他说他就是那样过来的。

说心里话,我还真怕这小子遇上坏人。但我知道他倔,我也勉强不了,只好陪他等在路边。我们一起向过路车辆招手,没过多久,就有辆改装过的黑色皮卡车靠边停了下来。

车窗摇了下来,还没等小叶说话,坐副驾上的人就开门下来了。

看见这人第一眼我就感觉不太好,但是小叶已经开始询问了:“我想去灵川,这里往下走十公里左右,请问方便带我一程吗?”

那人脚步好像有点儿虚浮似的,朝前走了一步,右手直接就搭在小叶的肩膀上,同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小弟弟,你卖吗?”他裂开一张丑陋的大嘴笑,嘴里面还嚼着什么东西。

我上去要拉刘叶走,但是他好像没明白眼下的情况似的,问那人:“你说什么?”

那个人又神态轻挑地重复了一遍刚才他说的话。

小叶反手一拳就抡在那个人脸上,紧接着抬腿向他肚子又踢了一脚。他脚上的功夫虽然我没领教过,但看他从小练着脚上顶桌子顶板凳的那个范儿就能想象。果然那个人被倒退几步撞在车门上,痛得脸都变了形。紧接着开车那人下来了,他手上抄着个东西,我没看清是啥,总之看见他朝小叶挥过去我就拉着小叶跑。谁知小叶根本不乐意跑,那一瞬间我面前这个会哄生病的我睡觉的人和小时候对我凶巴巴地甩刀眼的小孩儿这两个形象才第一次重合起来。眼下我只好尽量把小叶挡在身后面,虽然我不是爱打架动粗的人但好在我从小就够皮实,我当时的想法是论挨打我一定比单薄的小叶要经打。

气急败坏的壮汉司机拿着车载灭火器冲着我的头敲过来,我和小叶同时左右避了一下,司机扑空,后脑暴露在我们面前。我现在也闹不清当时为什么反应神速,直接用我的背包朝他后脑抡了过去。我那包可不轻,所有物什包括一个现在已经非常罕见我用来装逼的灌满了水的军用铁水壶都在里面,司机好像立马被敲懵了。我使劲拉着小叶走,他又揣了地上问他卖不卖那人一脚,这才勉强跟着我上车跑了。

我心想,这事刘叶的确太冲动了,但平时他也不是好斗的人,是受了委屈才这样,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不能怪他。谁知他倒比我还生气,大声质问我:“我们为什么要跑!”

“你小点儿声嘛,我的耳膜都要震破了。”

我开玩笑逗他,想让他消消气。谁知气头上的他根本不吃这套,“明明就是那个人变态!我们又没错!”

“那也犯不着跟那种人计较!到时候我们四个都被抓进局子里有什么好?而且你知道人家什么来头?在别人的地盘上,最好谨慎点儿。”

等他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说法不恰当。对于四海为家的小叶来说,哪里都是”别人的地盘“。

可当时他不再说话,我气头也上来了,继续说道:“你说你师父他们从小怎么教的你?遇到事情就动手吗?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他还是没说话,但我觉得此时身后的气场已经变得十分低沉。果然,沉默了一会儿,他推我的背让我停车,他要下去。

我闹不准他在想什么,就把车停下了。他怒气冲冲地往前走,无论我跟他解释还是扯些别的事逗他笑都不再管用,只得放慢速度跟在他后面。他气冲冲地走了一道,看见前面停着辆中巴车,也不管开向哪里的,抬脚就要上。

我连忙下车去拉着他。他还是不说话也不看我,我俩僵持了好一会儿,我估摸着他气也该消下去一点儿了,才问他:“我为了你差点没被坏蛋打破头,你倒好,反倒生起我的气来了?”

他低下头去,手里死死揪住自己的衣摆,好久才挤出几个字:“你结婚都没请我!”

我哑然失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见我笑起来,他就更生气了:“你都没当我是朋友!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觉得我不配你?不配跟你做,朋友?”

他扯着嗓门问我,眼圈都红了,我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我拉着他解释,没有,怎么可能,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联系你,我结婚那天还想到你了。

我说的是实话。那天我喝了一轮酒之后,看着新婚妻子的脸,忽然没由来得想起如果刘叶是个姑娘,小嘴巴大眼睛尖下巴,穿这样大红色的中式礼服肯定很好看。我肯定打死也要把他带回来,把他给娶了。

以前张芳常说我巧言令色,果然我解释过一大通过后小叶好像已经不生气了。他问我,你是哪天结婚的呢?

此时他可怜巴巴地吸溜着鼻子,这样子和刚才反手就抡那色鬼一拳的样子可真是天壤之别。我心疼又怜爱的目光就没从他脸上移开过。

“我生日那天,就是……”

“3月18号?”

“你咋知道的?”

“两年前你拿车的时候给我钱包让我给你买盒烟,我看见你身份证上写的。而且我俩生日差不多,我晚你五天。”

刘叶轻声很低,语气虽然已经没了怨怼,但他的表情依旧很委屈,低着头簇着眉撅着嘴,招人极了,看得我心痒痒。“这么巧。”我回应着他,眼睛没法从他褪去了婴儿肥的小尖脸上移开,真想上手戳一戳,看他的小嘴儿,又想凑过去亲一口。“那我明年陪你过生日好不好。”被这个迷人又不自知的小家伙勾得满脑子浆糊的我胡乱许了个承诺。

“好啊。”他脸上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光,“其实我从来没过过生日。”他补充道。

他说完这话之后,刚才我说的话已经不是随口的承诺了,已经变成了一定要兑现的承诺。

我一直盯着他看,他有点儿不自在起来。我们俩就这样扭怩了一会儿,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赤裸裸的眼神有点儿尴尬,从他的脸向后望过去看见一群乖顺的小黄牛在路边吃草,为了打破这尴尬我学牛儿的声音朝那边叫了一嗓子。

接下来的情景让我始料未及。牛群仿佛接收到了我的信号,先冲出一头大个儿的,接下来十几只小黄牛通通我们的方向冲将过来,几十只蹄子将路面跺得哒哒的响。我俩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朝路边避让,避到路边一家小副食店门口,又赶紧躲了进去。

也不知道是领头的牛瞎还是我们自己吓自己,那群小黄牛们经过了小店,沿着道路继续疯狂往前跑,很快就没了影儿。我和小叶劫后余生般地抚着胸口相视大笑,这场虚惊就算过去了。

好多年以后,我已经把这事差不多忘记了,有一天晚上我正睡得香呢,我身边的刘叶忽然把我推醒,“我梦到那群头了,朝我们冲过来。”他惊魂未定地说。意识还在梦里的我拍着他的背说没事没事,直到刘叶重新在我身边躺下来睡过去。这时他忽然伸手把我搂在怀里,口齿不清地说,“我会保护你的。”说完我俩都睡了过去。

我俩不在一起和在一起的许多年,我都在想方设法的保护刘叶。但我好像很少能起到作用,反而因此犯过不少错误。刘叶不一样。他一直听话地站在我身后,每次无论我说什么,他大多数时候都默默点头微笑,他只在那次半梦半醒间,说过唯一一次“保护我”。

但是他知道我什么时候脆弱,什么时候需要保护,他了解那些我都不了解自己的部分。这就是我为什么离不开他。可惜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想明白了这件事。

 

后来他向当地人打听到了一辆往灵川开的中巴车。

他上车前我还是借机摸了他头,心里想着按他这个长个儿的势头,再过两年我就不大方便抬手摸他脑袋了。车子开之前,我一直在车子外面看着他笑,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又不时抬起头来看我一眼,亮着眼睛笑一笑。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可纠结的了,我知道明年我还要见他,每一年我都要见他。甚至我心里涌起了一个可怕却让我兴奋的念头,如果我还可以活六十年,至少有六十天是属于小叶的。我想到了看过的一本书,书上讲了一对男女,以朋友的名义约定每年碰面一天。但比起那些西方人的故事,我和小叶的情况有本质上的不同。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知道我的灵魂正在背弃我的妻子。可是我不在乎,既然我可以让身边每个人快乐,为什么不能分一点给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而且以后也再不会遇上比他更好的那个人?

我没去那片海滩。旅途中一直以来的终点好像已经也没那么重要了。我直接折回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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