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之岛

Lonesome town(2)

Duet  上

(东宇)

 本文的时间设定大概比北故和电影的时间要晚十年左右。


烨子:

小傻子烨子,你让一个坠入爱河、比你还要傻的小傻子来找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吗?你知道看见他烦恼地举着军用水壶说,“他已经四个星期没见我了,整整二十八天!”那个眉头紧锁的样子,我有多想笑吗?可是心里面又觉得温暖,在这世上,无论你是怎样的人,你犯过怎样的错,有着怎样的不足,总会有人在用无限包容的心温柔的爱着你。多好啊,是吗?

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不是老三的故事,是蓝宇的事。

捍东前些天来过。他说他找到蓝宇了。我先是不敢相信,然后就一直都沉浸在喜悦中。我迫不及待地想和你分享,每次一想到这件事,想到捍东脸上那种春风拂面般的温柔,我就激动得想大吼一声来驱赶那种浑身颤栗的感觉,然后站桌子上告诉在底楼酒吧喝酒的全部客人,今天的酒老板请了!

他们的事我之前向你提起得很少,主要是,那时候蓝宇生死不明,你太善感了,我怕你难过。现在好了,可以一次性写信告诉你了!

当然,如果你能在我身边听我说,那就更好了。

蓝宇到北京的时候才六岁,那时候他爸在西北下海搞了个贸易公司,生意好得很,他妈也得跟着管帐,就把小蓝宇送到了北京姥姥姥爷家里。蓝宇姥爷和捍东的爷爷奶奶是同事,都是中学老师,平时关系好走动多,住的家属院也是前后院儿的关系。所以刚来北京的那个寒假,蓝宇自然被托付给了捍东。

捍东这人我知道,虽然我们不在一个院儿,他还比我大,但也算从小就打过交道。他从来不屑和小孩儿玩,历来都是和比他大的娃野在一块儿。更何况那时候,捍东都十六岁了。我们院儿后面有条河,冬天是枯水期,那年头下雪还能存起来,早上河床里都是冰。我还记得那天,雪停了,还出了点儿太阳,一大早我们刚到那儿,看见捍东在一群大人孩子中间。他拉着爬犁,爬犁上坐着一个小娃儿,脸都被捂严实了,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男孩儿女孩儿都看不出来。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吃惊,这可是捍东啊!更何况,那会儿捍东骑车刚把腿摔坏了,拉爬犁都是一跳一跳的,你能想象那画面吗?我们都被震惊坏了。

后来想想,才知道那个娃就是小蓝宇啊。难怪了。

蓝宇出国之后捍东才跟我说,蓝宇那个孩子,打小就特别内向敏感,尤其是刚来北京那会儿,别人不答理他,他就像个小老头似的坐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动弹,能呆一天。无论吃饭被鱼刺卡了,还是洗脸水太烫了,哪怕眼泪都流下来了,他也死死咬着牙不出声,那小模样看着实在太招人心疼了,每次看见他,捍东只想给他小时候自己认为最好的玩具,让他开心。

也是因为这件事,蓝宇认定了那个伤了腿还给自己拉爬犁的大哥哥是个好人。蓝宇在他面前,一直是和在别人面前不一样的。会耍点儿小性子,还会撒娇闹腾。捍东还跟我说了件事,那时候他和小蓝宇一块儿拎个兜子上市场买菜,卖菜大爷见一个半大小子带着一小孩儿来买菜,以为他们不懂,就故意不给够称,称杆都扬到天上去了。小蓝宇冷不丁开口了,童声脆生生的:小心挑了你的眼!

卖菜大爷一看,哟,小屁孩儿还挺懂呢!就往上加了点儿菜,称杆下来了,称砣往下滑。小蓝宇又开口了:小心砸了你的脚!

大爷和捍东一块儿笑了。只有在捍东面前,小蓝宇才是这么天真可爱的样子。

后来小蓝宇插班上了学,捍东每周来看爷爷奶奶,指定会和他呆一天,给他检查作业,逗逗闷子什么的。“外来户”蓝宇在上学期间没受过任何大小孩儿欺负,一是他自己不惹事,二是因为有捍东。捍东自己也说过,自个儿的个性有点儿“野”,但和蓝宇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是宁静的,安安心心的。

捍东大学毕业之后找他爸拿了车,带着学校正放暑假的初中生蓝宇到北戴河去玩儿了一圈。早上天还没亮,他就叫蓝宇起床,去沙滩上挖了许多坑,晚点儿再过去一看,坑里全爬着螃蟹。蓝宇一边用网兜装一边特崇拜地对捍东说,“捍东哥你好厉害啊!”他长大了之后一般都是直呼捍东的名字,除非有事情求他,才在后边加个“哥”。那还是蓝宇长成大小伙子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喊了声哥,捍东其实心里挺得意的,记了好久。但他只是用力拍了蓝宇的脑门儿说,“那是你傻!”

太阳出来之后天气特别热,他们在海里边泡了一天。蓝宇恨不得连盒饭都在海里吃,捍东拉着他胳肢窝一把人拖上岸说:“一个浪打过来就什么都没了!你说你是不是傻!”又怕他游脱水了,还灌了蓝宇好多水。蓝宇心里还处在对捍东的百般崇拜当中,所以什么都乖乖听话,捍东说什么都不反驳。

晚上蓝宇从海里一起来,就头晕得站不直了。捍东也好不了多少,他勉强搀着人回了宾馆,蓝宇一点儿也吃不下饭,就喊头晕想吐,一会儿又傻乎乎地笑:“捍东,这个床是不是在水上漂啊?嘻嘻。”捍东把他弄去浴室,两人一块儿洗了澡之后,捍东已经基本没事了,蓝宇走道还一深一浅的,亢奋得不正常。捍东把人弄到阳台上吹海风,怕他掉下去,紧紧挨着他,蓝宇非要喝捍东手里的啤酒。捍东说,还喝,你丫现在已经醉了。

蓝宇睡觉的时候还是不老实,念念叨叨的,说他小时候的事,在学校里边的事,捍东让他念得睡不着,又听不清他说什么,就跑到他的床上去,按着着他四肢把他搂怀里睡。到了身边总算听清楚蓝宇说什么了,他反复说着,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你开心吗捍东?问了好几遍,声音才低下去,睡着了。捍东后来说,应该从那时候,就认真想想蓝宇和他的事的。

可他一直把蓝宇当弟弟,就算他自己已经和某个男孩儿有了实质身体上的关系,还是没转过这个弯,反而只想着要更加保护好这个弟弟,不让人欺负。哪怕蓝宇之后再没叫过他一声哥,即便当着大人的面,宁愿不叫他也不喊“哥”,他也没觉察出什么,一当就当了好多年不太称职的哥哥。

为什么捍东说自己是不称职的哥哥呢?他毕业后没多久开始搞公司,就没再抽出更多心思回过爷爷家,也没怎么管过蓝宇的事。直到蓝宇高二,捍东才接到爷爷的电话,蓝宇的家里出事了。他爸在外头和二奶有了孩子,他妈自杀了。

蓝宇的姥姥已经受不了打击倒下了,家里乱成一团。像中国所有的家长一样,他们首先想的也是瞒着快要高三的蓝宇。捍东说,“姥姥、姥爷,咱不能这样。蓝宇现在已经是大人了,现在不告诉他,要是以后才知道,他不会怪你们,只会在心里悔恨一辈子。”

蓝宇的高中宿舍围墙有一个角落,有花草掩盖着,平常不容易发现。那天晚上,捍东给蓝宇的宿舍打电话,让蓝宇出来一趟。

有多久没见到捍东了,蓝宇心里都算着日子呢。那天晚上他有点儿掩饰不住的开心,拉着捍东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缺口的啊?平时只有送宵夜的从这儿钻呢。唉你个儿太高了,站这样不憋屈吗?进来点儿,再进来点儿。

捍东好久没看过蓝宇了。他已经长过自己肩头高了,北京话说得越来越溜,好不容易那种年幼就被送到异地他乡的忧郁感才淡了,又让他遇上了这样的事儿。捍东心里挺难受的,他觉得自己打小就发过誓要照顾好这孩子,可其实自己没做到。他明知蓝宇家的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他就是有点儿矛盾,为什么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捍东跟他说了他们家的事。他说,蓝宇,我给你订了明天一大早回家的机票,如果你愿意回去的话。他还说,你千万别难过,你还有我们。

蓝宇身子晃了一下,捍东的形容是,“好像一瞬间脸色变得有点儿透明,把我都吓了一跳”,然后蹲下去,好像哭了。半晌捍东拉他起来,他还是白着一张小脸儿,上面一滴眼泪也没有。他看着捍东,大概是太悲伤了,脸上反而什么也表现不出来。他说,其实今天一天我都感觉不好,心惊肉跳的。晚上你说你来看我,我还以为一切都要变好了呢。

捍东说,傻孩子别想了,去我那儿睡一觉吧。蓝宇说,我想喝酒。

捍东带他进了一间酒吧,他说他选了一间比较文明的酒吧。蓝宇点了一种啤酒,那种时候捍东也不愿意问那些啤酒的种类他是怎么知道的。蓝宇沉默着,小口小口地喝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对他说,其实他早知道父亲有外遇了。

“你看我从小到大没回过两次家,也知道我们家是怎么回事了吧。我妈说家里环境不好,让我在祖国的心脏,接受最好的教育,学习正经的文化,成为有素质的人。她说,放心吧,在北京就没人能够伤害你了。她还说,钱真不是好东西,让人变得冷漠又自私。直到上个月我们最后一次打电话,她还跟说,她看重的是感情,让我不要看重钱。她还说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蓝宇小声地呜咽起来:“现在想到这些话,我一下子就全都懂了。”

蓝宇很快就醉得厉害,身子立起立不起来,吐了好几次,但即便这样,他头脑仍然是清楚的,捍东说带他去自己开的包房住一晚,他脸色通红,沉默地点头。醉了神志还这样清醒的人,该有多受罪啊。

捍东说的包房我知道,是他在“乡哥”长期开的,专门带些漂亮小伙子小姑娘住过去。但他非常肯定地跟我说,他重新给蓝宇开了一间房间,用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的。真是的,好像我说了他本来用的东西不干净似的。

蓝宇失眠了一夜,捍东说他下半夜甚至都有过几次意识的模糊,蓝宇却是一直醒着的。第二天天刚朦朦亮,两人就往机场去。路上蓝宇请他一定替他给老师请假,然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包括捍东说等他回来的时候接他去,蓝宇也一直沉默着。

回来的票也是捍东交待秘书买的,捍东却没能去接他。那几天捍东公司有突发事件去了香港,忙得焦头烂额,也没记得给蓝宇说一声。等他回来、把事情理顺、想起蓝宇,给他宿舍打电话的时候,蓝宇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

后来和奶奶通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捍东,蓝宇那孩子从回来以后就越来越沉默,而且他姥姥失去唯一女儿的打击也不小,身子不比从前,已经很少再出门活动了。那孩子又要面临高考,你说他的命怎么这么不好呢?

捍东心里也难受,在之前蓝宇还不时会给他打电话,虽然没抽出时间陪他玩儿,可两兄弟总是有话说。可那件事之后,他再没找过自己了。捍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的诱惑很多,别说作为蓝宇的哥哥,就算作为他一个年长的朋友,自己也做得不够。

他找了个周末回爷爷家,一整天都没见蓝宇。他姥爷说蓝宇这学期就要高考,基本已经不回家了,所以下个周末,他又到校门口去等他。蓝宇看见他的时候有点儿吃惊,有点儿犹豫,脸上却再没了以前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捍东带他去涮羊肉,在那家店里还遇上了以前一个相好的女孩儿,两人随便掰扯了几句。捍东有点儿没由来的担心,但蓝宇就像根本没注意到似的,除了回答问题,他几乎没有主动说起一句话。捍东觉得有点儿无趣,失落,他想,大概蓝宇长大了,他俩的距离真的远了。

下车前,蓝宇说,捍东,我快高考了,你忙的话就不用来找我了,有工夫帮我看看我姥姥姥爷就成。

捍东说,小蓝宇,我还是你哥不?你还是我弟不?

蓝宇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你是我哥,我不是你弟弟。

捍东被他的逻辑逗笑了,问他又再问不出什么来。他只好交代他:“反正只要我一天是你哥,你有什么事就都可以找我,必须找我。知道吗?”

蓝宇答应了,但并没有什么用。一直到他高考完毕,捍东得知他已经到“华大”去报到的那一天,他都没主动联系过捍东。

捍东觉得这小蓝宇可真长脸,那段时间在朋友面前,逢人便夸他有个上了华大建筑系的弟弟。可他拿不准为什么蓝宇忽然对他疏远了,如果是因为他妈妈的事,可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啊!如果说是有了代沟,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还在雪地上给他拉爬犁呢!捍东不是没想过找他聊聊他的心思,可越想越心烦,觉得自己实在没这个耐性。

夏天来了之后,捍东成日和一帮合得来的纨绔子弟在会所里打台球,唱卡拉OK,游泳。有一天在泳池里,有个男生游过来和他搭讪。那男生和蓝宇岁数差不多,身材看起来像个体育生,肌肉线条流畅结实,笑起来很招人。又游了两圈,捍东率先上了岸,男生跟过来趴在泳池边上看着他。后来捍东就把他带到了大厅朋友堆里。

男生也不过分张扬,就坐在旁边听着捍东唱歌、聊天,审时度势地点烟递酒。有这样一个外形出众的乖巧男孩儿在身边,捍东觉得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手一挥又要了瓶黑方。酒送上来之后捍东听见男生对服务员说,给我就行了。接着玻璃酒瓶就在脚边醉了,发出巨大的声响,深色的酒渍溅了捍东一裤脚。

大厅里静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有了各种动静。但捍东压根没注意到,他就看见了那个服务员的脸。竟然是蓝宇。长个儿了的蓝宇,沉静的一言不发的蓝宇,没能掩盖住满腔怒气的蓝宇。捍东刚要张嘴叫他,他转身就走了。

其它人肯定不乐意了,叫服务员回来道歉的也有,叫经理的也有。捍东回头打了个手势,然后追着蓝宇跑出去了。

捍东紧紧抓着蓝宇胳膊,蓝宇挣扎,他就两个手使劲抓着。他很不满意蓝宇的态度,他满脑子疑问必须要找他问清楚了。

可无论问多少话,蓝宇就是不搭理他,狠狠瞪着他,眼睛发红。捍东把他搡到行道树下边儿,指着他鼻子说:“你要再不说话,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你姥姥姥爷。”

蓝宇眼神涣散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他无力地靠在树干上,对捍东说,“我要喝酒。”

捍东用手指了指他,暗示他别跑,然后走开几步,到店里买了一提罐装啤酒。

蓝宇喝了点儿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冷笑着说,就行你到这儿花天酒地,不行我暑假来这儿打工啊?

捍东这才想起来,一晃神又暑假了,时间过得真快。蓝宇接着说,“我从高三暑假都就来这儿打过工了,在这儿都见你三次了。你一回都没注意到我。”

捍东想着,不能够啊,这样的蓝宇他一眼认不出来,高中毕业那会儿还能认不出?其实是他心里,压根就没想把蓝宇这个华大的高材生和这种地方联系起来。如果不是蓝宇在他面前摔了瓶酒,估计他还不知道。但他很快就想到,那么他在这儿的一切放浪行为,蓝宇该全知道了。他少有的觉得脑门儿有点儿热,转头去警告蓝宇: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以后都不许来了!

蓝宇还是冷笑:只要你陈总打声招呼,我想来还能来得了吗?

不止是那身服务员的衣服,裤腿滴答往下淌的黑方酒气,蓝宇的表情也是捍东从来不熟悉的。他忍不住问:“蓝宇,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但他并不打算真的等蓝宇回答,他想到了当年北戴河边的蓝宇,心里有点儿柔软。可惜,蓝宇不可能永远十四岁。想到这儿他伸手过去摸了摸蓝宇的头发。

他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不妥,蓝宇的眼泪开始啪啪往下掉,那晚一直没停过。他问,蓝宇啊,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呢?蓝宇说,没,只是我不用我爸的钱,也不想花姥爷的退休工资。他又问,蓝宇啊,你要是真想找事情做,我能不帮你吗?蓝宇说,我从来就没想过麻烦你。他又问了,蓝宇啊,我还是你哥不?

蓝宇本来已经老实了,问什么都抽抽答答地小声回答。但听到这问题,他先是不说话,然后猛地灌一口酒,大声地说:“不是!你不是!”

捍东说后来他俩又大吵了一架。蓝宇酒量不行,大概是喝多了,情绪激动,指责了他半天,才听明白原来刚才会所里那个男生也喊他哥来着。捍东服软,说行,你以后就叫我捍东吧,但在我心里,我始终当你是我弟弟。蓝宇没再说话,他就把蓝宇放到车后位,然后开车送他回去。一路上都没声响,他还以为蓝宇睡着了,谁知一到地儿,蓝宇下了车就开始吐。吐完之后他脚步虚浮地跑回家里,把捍东关在门外头。捍东不放心他,在外头敲了半天门,把院儿里的其它人家都敲醒了,也没人来给他开门。后来他问过奶奶才知道,蓝宇的姥姥身体不好,已经和姥爷回乡下老家休养去了。

捍东爷爷奶奶已经搬出了四合院,所以一再交代捍东,蓝宇现在一个人住,有空一定过去看看他。所以隔天捍东又去了趟会所。他已经交代过不许追究蓝宇摔酒的事,赔偿挂自己账上,但他没想到事后蓝宇也没再去会所,连工作服都没去还。他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就找到了蓝宇家里。他这次没敲门,直接把蓝宇家门口鸟笼子下面的备用钥匙给找了出来,开了门之后装进自己兜里。

蓝宇家怪闷热的,还有一股子没散掉的酒味儿。捍东直接去床上把人从被单里拎出来,汗湿的单子跟泡过水似的,一瞧这孩子,全身烫得吓人,神志不清明,嘴唇都干裂了。捍东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扛上他就送医院了。

捍东这个人吧,事业很成功,外表也出色,对情人又体贴,可以说自信心非常强,他的客观条件也允许他这么得意洋洋的。但他说了,自己前半辈子几乎所有的自责和悔恨,都用在蓝宇身上了。那天急诊科医生给蓝宇打针、输液,做物理降温的时候,他就靠在两米开外的墙边,一面紧紧盯着蓝宇苍白的脸,一边死死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蓝宇醒来之后,捍东也憔悴得不行了。事后捍东无奈地笑着说,你看,蓝宇真是个怪胎,自己高烧脱水到鬼门关走了一趟,害得我也丢了半条命,这小子好像还挺高兴似的,自己还虚弱得很呢,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着我傻笑。

捍东把蓝宇安顿在自己在“临时村”的一套房子里,暂时和自己住在一起。他每天不允许蓝宇自己出门,让他在家休息,给他找了些小说和录相带。有一天晚饭过后,蓝宇说想出去散步,两人走在小区的绿化带里中间,有点儿黑,蓝宇自然地用手挽住捍东的胳膊。捍东说,上次为什么跟我生气呀?

蓝宇噗哧笑了一声,说不为什么。

捍东问,“是不是因为那男孩儿?他叫我哥,你就不叫了。”其实“哥”只是调情时的一个普通叫法,而且捍东也不知道蓝宇在那儿见到或者听说过他几个情人,都听过什么不入耳的叫法。

蓝宇果然好像有点儿紧张,小声说:“那男孩儿关我什么事呀。”

捍东说:“你可能觉得跟男孩儿玩儿有点儿过界了,但是其实没什么,你别把它想得太肮脏了,那就是个玩儿,我们圈子里都这样,大家最后还是要正常结婚生子的。你不会因为这个看不起我,甚至到我爷爷那儿去告状吧?”

捍东知道蓝宇不是那种人,但他还是想先发制人,保证蓝宇不会乱说话,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蓝宇停下了步子,落到了捍东后头,捍东回头,看见他在黑暗中呆呆站了一阵。然后他快步赶上来,用手虚挽了一下捍东的胳膊,但没挽住。他淡淡地说:“没有,我没觉得有什么。喜欢男孩儿和喜欢女孩儿有什么不一样啊,又不是错。我就是觉得如果你喜欢的是男孩儿,就不应该再跟女的结婚生子了,如果你喜欢的是女孩儿也别再招男孩儿了。这不合适。”

在捍东的耳朵里,蓝宇这番话简直有些惊世骇俗。再说了,从小都是他教育蓝宇,哪有蓝宇反过来给他讲道理的时候?他责备似的说,“你怎么这么想呢。”就好像错的人是蓝宇似的。

蓝宇一直在捍东家里住到快要开学。他身体好起来之后,捍东也不常来,蓝宇就自己学着做饭,买了些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有一回捍东喝多了,回家之后就开始吐,蓝宇穿着一条内裤忙上忙下,给他漱口,泡茶,擦身子,打扫地板,第二天捍东醒来,看见一颗蓬松的大脑袋扎在自己胸口以下睡得正沉,脑海里迷迷糊糊浮现出一晚上上下忙碌的小蓝宇白光光的身子,竟在一个惯是养情儿的房子里觉出了家的感觉。蓝宇回学校前说,以后周末有时间,我来给你弄饭吧,我弄得不好,可以慢慢进步。捍东说,整得一屋子油烟多麻烦,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们出去吃。所以后来那些餐具放着,蓝宇也再没在那间屋子弄过饭。

这件事去过之后,蓝宇有点儿变了。他开始恢复了和捍东的联系,有时候让捍东接他吃饭,有时候突然去捍东公司等他,直到秘书告诉他有个年青人在会客室等你两小时了,他才知道蓝宇来了。蓝宇话多了一些,好像比以前更活泼了一点儿,捍东也愿意和他相处,哪怕陪他在国家图书馆看一下午书,也不觉得浪费时间,反而觉得很舒服,像回到了大学时代一样。但他总觉得蓝宇不太开心。他让捍东陪他的时候,不时会问:捍东你会不会觉得无聊?捍东你本来有什么安排,我陪你去吧。或者,捍东,要不我陪你喝点儿酒吧。

有了上次那件事,捍东再也不许蓝宇沾一滴酒,甚至有时候晚上十点多了,还会打电话到寝室查岗,看他有没有和同学出去玩。所以每次蓝宇厚着脸皮磨他去喝酒,捍东都毫不犹豫地严厉拒绝了他。

捍东在开学前给过蓝宇一张卡,他知道蓝宇不愿意花别人钱,所以只存了几万进去,给他的时候他也没说什么就收下了。但捍东知道,蓝宇还是在利用休息时间做家教,画图纸,并且每周都挤出时间来找自己。为了不让蓝宇不高兴,捍东决定暂时不提,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跟他说。

虽然蓝宇去临时村过夜的机会不多,但自从他住进去之后,捍东没再让任何情人住过那里。所以蓝宇能碰上小敏,的确是个意外。据说那天蓝宇正欢快地哼着小曲儿做清洁,然后门口响起了钥匙的声音,蓝宇以为碰上捍东回去,蹦到门口去迎接,迎面撞上的却是给送衣服过去的小敏。小敏还说,“开门的时候那男孩儿的眼睛都亮了,不像在等情人,倒像在等爱人下班回家似的。”

捍东才想起来,前一阵子他让小敏从香港给蓝宇买了些年轻男孩儿的衣服。小敏从房子搬走的时候没还钥匙,他又没想到平时蓝宇会不打招呼地就去打扫,就让她直接送过去了,造成是自己给蓝宇买新衣服的假象。

等捍东接了小敏电话回临时村的时候,对蓝宇劈头就骂:“我这儿没阿姨打扫卫生吗?要你来做吗?”骂完之后放下公文包,才发现新衣服被蓝宇剪坏了好几件,其它的也扔在角落里。捍东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蓝宇,你别不知好歹!”

捍东说蓝宇这小子永远不给人痛快,硬气倒是硬气,就是你想和他吵的时候他永远不让你舒坦,就像弹在海绵上的球似的。以前他一直特别希望,在那样的时候能和蓝宇大吵一架,让他把话全都痛快说出来,而不是这么发闷脾气。后来的后来,等捍东真的和蓝宇大吵了一架甚至几乎动手之后,他说,他再也不和蓝宇吵了,发脾气都不敢了。

但,那都是后话,是我扯远了,想到了后来的事。说回那天,蓝宇看着暴怒的捍东,只是冷冷地说,“我要新衣服干嘛,我就是个土包子啊。”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捍东的火没处撒,一肚子怒气跟倒豆子似的发泄出来,他骂蓝宇油盐不进,骂他难讨好,自己放着知情识趣儿的人不陪,陪着他玩儿过家家,他还是说翻脸就翻脸。骂到后头他都累了,就开冰箱里拿了瓶红酒,他自己猛灌了几口,蓝宇也跟着他灌了几口,两人才沉默下来。后来捍东想想,自己也不知道凭什么那么生气,说那么多伤害蓝宇的话,他说自己大概是不想让蓝宇面对自己真实的生活,觉得恼怒,又或者,只是因为蓝宇剪衣服这件事拂了他的面子。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把一瓶酒都下了肚,喝了酒之后的蓝宇脸色反而更白了。他靠着沙发滑坐到地毯上,歪着脑袋放沙发垫子上,问,“捍东,你给你每个情人都送衣服吗?”

“不送!”捍东张口就来,在他心目中,给其它人送什么不是送钱啊,可蓝宇不一样。给蓝宇送的什么,都是一片心意。

“下午那个,是你情人吧。你说你有多少情人……呵,我为什么要问这个。”蓝宇自嘲地笑,从地上摆着的啤酒里捞过来一听,打开了。

捍东还真在心里面认真数了。其实蓝宇经常找他之后,这方面他已经收敛许多了。简直几乎可以数得清。

蓝宇忽然看着他笑起来。“你喜欢过他们吗?”

“没有,不喜欢。”对捍东来说,这不是真话,可也不是假话。

“我们捍东居然连喜欢的人都没有,真可怜。”蓝宇把搁在沙发上的头转向他,一下一下地眨眼睛,笑得很温和,也有点儿苦涩。“你可以喜欢我呀。”

捍东脑袋有根紧绷的弦一下子断了。蓝宇长大了,眉目分明,鼻梁又直又挺,眼睛特别亮,一直在看他。捍东一直努力让自己不要去看那双眼睛,那里的世界黑白分明,显得自己很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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